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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陈澈最近实在穷得吃不上饭,迫于生存的压力,她找到了一个新的兼职,护工。

      要求也简单,限女性,一到五的全天白班,要护理一位下肢瘫痪的癌症患者,需要帮助洗漱、排泄、情绪安抚,年轻者优先。工作量少,报酬也十分可观,一天两百,除却公休,一个月足足有四千多到手。虽然要跟下三路的事打交道让她十分膈应,可总比站着摇一天奶茶,站脱腿上二两肉时薪还拿不到二十要强,于是陈澈欣然点击了应聘。

      陈澈依靠年龄优势顺利拿到了这份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工作。据家属说,住院的是他们的女儿,一年前在小腿上发现了恶性骨肉瘤,化疗了一段时间,刚能下地,却又复发了,扩散到了整个下肢,整条腿彻底残废,病灶一并扩大,多个器官并发转移癌,说实话,已时日无多,可那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即使只有最后一丝希望,也想拼命抓住,他们没有放弃治疗,日日急于筹钱借贷求医问药,不能全天陪护,便想找一位护工,即使不专业也没事,最好是同龄的女孩,有共同话题,能让女儿住院的日子没这样无聊。

      加了女孩妈妈的微信,陈澈躺在自己四叠半蜗居的烂草席子上,从上到下划拉刚才的聊天记录。说满六十秒的语音像一串多米诺骨牌,只要点开第一条,怕是二十分钟也停不下来,她懒得听,全转了文字,一眼五行地看,这种殷切充溢的感情让她想吐。她真心实意在想,反正得了这病也活不长了,干嘛还要这么挣扎,这点钱砸进去也是白搭,留给自己不好吗?算了,反正又不关我事,钱到手就行。

      陈澈摁灭手机,翻了个身,跼成紧紧的一团,不一会就昏昏沉沉睡下了。逼仄的小单间黑魆魆的,顶上没灯,顶下也没床,只有一张草席铺了大半个屋子,角落横了一张吃饭用的小桌,另一个角落是堆到有半人高的衣物,有菌丝和苔沤烂的腐味,这个破地方已经连日继夜下了三十天阴雨,没完没了,墙壁是劣质三夹板,隔音很差,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陈澈像骤然坠到了兽穴,欲望和放纵的黑洞,在这个世界,人和人在交\\\合、人和兽在交\\\合,兽和兽在交\\\合,贴在耳边的是呼呼的风声和女人酽酽陶醉的喘叫,她们每一声精心设计的呻\\\吟,都被明码标价。

      陈澈在梦中磨牙。她恨一切跟爱相关的谎言。

      —

      陈澈今年十七岁,不用别人来戳她脊梁骨,她自己就会大方说,我有个靠卖为生的娘,爽完就跑了的爹。她没什么感觉,没有怨天尤人,也不觉得自己本该有更好的生活,相反,她对这里的一切接受十分良好,甚至认为,这才是人类社会本该不加修饰的原貌。在这里,任何人都不会虚与委蛇,用情、爱、温良恭谦让、或仁义礼智信作为掩护,他们承认身体的原初之欲,他们在这里剥去人皮,看摇晃的天顶或地面,随后装模作样擦去身上的污渍,蹬上皮鞋,或是高跟,又穿回人皮,至少在另外的那个世界,人需要金玉其外。而陈澈认为,人类的本质,就是败絮。

      陈澈的妈靠男人吃饭吃了一辈子,她头不低草木,手不合神鬼,独独只信奉一个现实的真理——貌美的女人从不需自食其力。才二十出头的她有一双风风情情的小鹿眼,亮莹莹的像关住了两颗萤火虫,巴掌大的娃娃脸,身段娇巧,长发乌黑水滑,在指和手腕、耳朵、乃至身上各个可以装点饰品的部位,总不缺男人送的昂贵首饰,男人把它当做占有与标记的脖圈,而陈月甜却把它当做栓住男人的狗链子,她够美、够年轻、够放///荡,只有力不从心,却没有愁吃饭的时候,在这一行,她有无数嗷嗷待哺的狗。

      陈月甜还在上学就出来卖,人生半数都在床上度过,卖到四十多,年老色衰,也卖不动了,经济水平一落千丈,所幸有不知从哪个前任那套来的一套房,她买来三夹板分出许多单间,专门租给那些从窑///子出来无处可归的姐姐妹妹们,在这里接客也是可以的,无需分红。靠这零零碎碎的散钱,自己一人倒也过得下去,可要养个孩子,就难说了。

      陈澈是陈月甜生命中一个不该有的意外。怪她年纪小,信了男人的鬼话,碰了这行的禁忌。她还在痴痴地等,等他兑现床上浓情蜜意的承诺,就先等到一个小女娃呱呱坠地,疼得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看到自己凹下一个大坑近乎坼裂的肚子时,才恍然清醒。那时她只恨,恨那个死鬼佬让自己少卖了一年的钱,除此之外,倒也别无大喜大悲、哭天喊地。

      陈月甜说,都是躺,躺着受苦和躺着爽还有钱拿,她还是掂量得清,她也从不觉得干这行要有什么羞愧,有人买,卖的还成了错?小孩单字一个澈,没什么特别的寓意。陈月甜生产完后被推到病房,她就呆愣愣往窗外看,那天刚下过小雨,雨霁天晴,正好挂了一轮艳艳的彩虹,传说彩虹的两端埋藏着人世的宝藏,而此时那一端正指向刚从世上破裂而出的生命,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十几年了,她抬头时看到最多的只有室内装潢的吊顶,华丽的、朴素的、欧风的、镶大镜子的,看男人的屁股和水乳交融的自己,倒真没好好看过一次这个城市的蓝天,那日的蓝天清澈地滴水,她从没见过这么蓝、这么干净的天,正好护士来查房,笑晏晏地问,“小孩名字想好了吗,是个可爱的女孩。”陈月甜便说,“想好了,就叫陈澈。”

      这名字干净地让陈澈难受,她吐着舌头说,就像个老鳄鱼临终自以为忏悔的眼泪。她讨厌自己的名字,却从没想过去改。

      陈澈几岁时就瘦瘦高高的,高是因为那个落跑的爹有这个基因,瘦是因为没饭吃,没奶喝,那两袋奶都被拿去玩了要加钱的花样,让陈月甜赚得盆满钚满,陈澈没捞上一滴奶水。女孩生得好看,一副俊挺挺的骨架,眉清目朗,可因为营养不良,眼凹下去两个深邃的窝,肉也挂得少,像不见血地生削掉几大块似的,瘦骨棱棱地紧紧扒在身上,肚皮上是一层皮包骨的小肋排,小脸脱相得青白,她神情怯懦,眼神总是忽闪躲闪、倏而烁烁地跳动某种亮而快的闪光,这时她才像个好奇的孩子,而多数情况下,她是不敢与人对视超过三秒的,含胸佝背,像被拔去毛的小鸡仔。

      陈澈从小就怕警察,她听女人的叫////春长大,因为家里在接客,就被扔出去望风,看到警察就朝里汪汪,汪汪地叫,说“狗”来了,以至于长大以后看到“狗”,也会按捺不住手和喉头草木皆兵的恐慌。

      她日日夜夜听那些声音,像闹钟,也像入梦前的摇篮曲,像一枚钢针翻滚着钉入身体里受刑的呐喊,反复多次、多次反复,陈澈读过一点圣经,一度认为那是弥撒的光荣颂,因为她总听到——神啊,我的神,我的天。她觉得那不像人声,反而是兽类觅食威胁的吼叫,从胸膛烫烫地破裂而出,烧得自己不成人形,她讨厌那些高低起伏的吼叫,直至十几年后,自己也躺在床上受刑、受乐,让那些烫烫地、压抑不住地从胸口溃烂崩裂,不成人形。

      后来了上了小学,陈澈的身体状况好了很多,因为是义务教育,免费提供午餐,她终于能放开了吃饭,饭变成身上的肉,支愣起了骨架子,这时陈澈才显出了她的好五官——薄唇,丹凤眼,躲在一双英气的飞眉下,鼻梁耸得高长,脸型棱角分明,都说她有副天生的将军相,是上辈子在战场伏了降,苟且住了性命,这一世才落得这么个下场,令人唏嘘。

      陈澈成绩不好,尤其是语文,语文是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学科,可陈澈没有生活。语文要经常写作文,她不知道写什么,就问老师,老师说写一写你的日常呀,你身边的事,陈澈憨憨实实听话,小孩第一次黑笔落在白纸,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日常是别人眼中的狗苟蝇营。她写那些日日夜夜的呻///吟,写起起伏伏的呼啸,写女人的胸和汗,写男人的腹和三寸钉,写他们交叠在一起无数的痛苦和欢乐,写骸骨融成肉、肉变为血、血倒流回生命交\\\合与诞生的黑色圣地,两人最终融合成为一人,又用一沓汗皱的纸币、或是一个仅限夜晚的承诺、一个烟后的吻,将这一切疯狂就地焚毁,不留痕迹,可他们忘了,身后还有一双眼睛。

      “这是一个女孩家家能写出的东西吗,恶心!”

      老师把作文本垃圾一样摔在地上,笃定她这是从哪个三流杂志抄来的文章,言词极其污秽,思想极其低下。整件事的后续以全校通报批评、思想教育、以及留校察看不愉快地结束了,陈澈迅速被班级孤立,因为瘦且高,手长脚长,又没什么胸,活像个小长臂猿,得了“黄丝猴”的外号,又不知从哪一传十、十传百,她妈是个卖的,她八成也是个鸡,从此同龄人看她的眼神又多了几丝讥讽。

      顶着这样的恶意,枯燥无聊的后三年学校生活,就这么没有知觉地了。那篇陈澈一字一句认真写下的作文,进了垃圾桶,又进了垃圾车,与成千上万又脏又臭又烂的腐败物堆积在一起,被苍蝇觅食,任乌鸦盘旋,臭气弥漫。

      陈澈没有在上学这件事上尝到甜头,讨厌过一次后,只会一而再,再而三。上了初中,她开始逃课、逃学、无所事事,宁可在教学楼天台享受一次免费的日光浴,也不愿听一堂无趣的状语从句课。头顶蓝天白云,天上迁徙的大雁一字排开,九月的空气干燥凉爽,听最高一层的教室里传出振振有力朗读着《春》的和声,她忽然有了自己拥有短暂而闲静自由的快乐,又蓦地有想写下一首诗的冲动,可惜身边无纸笔,也可惜文字是一把犀利的刀,她厌恶用刀去清晰地剖开自己。

      认识陈澈的人知道,陈澈是一个感知力强,心思也细腻的小孩,三句话之内,就能看穿人类精心的伪装,乃至于一些软弱的人,只要朝她面前一站,原型毕露无疑。她就像一块大孔的海绵,过早被泡入浊汤,海绵的特性就是,一旦浸泡过,即便她自己或是有人帮她把这汤挤出,也依旧成了脏的、臭的。

      她也尝试用文字去抒发过度膨胀的感情,但没人相信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写出如此刁钻锋利的文章,宁愿相信它来自一篇三流主编的三流杂志。陈澈每晚灰溜溜地穿过阴湿胡同的夹缝,从一个世界穿向另一个世界,回到家里,躺在草席上,地面就开始不规则震动,三夹板也仿佛跟着绵柔柔的声音塌软,这时她会想,这反而是一个更单纯、更让人放松的世界。

      晚上睡不着,她总是在想,在那个世界,人们讲爱,却想着性,讲公平礼法,背后却尽是钱权名利,用算计说事与愿违的话,还要披上圣人的狗皮学两声响亮的狗叫,却转而又成为别人鞋下嘤嘤摇尾的奴隶。鸡和狗,终究不过都是可怜的牲畜。

      陈澈翻身闭眼,她其实也就是一条替鸡看狗的看门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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