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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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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务教育毕业后,陈澈没有再上学,没有了免费的学生餐,她尝试去做各种各样的工作养活自己——电焊、木工、粉刷、理发、刷单、流水线、打字员、服务生……一年时间,陈澈几乎把所有不要求学历的工作干了一遍。
她努力、认真,最重要的是有个机灵脑瓜儿,有几个吃手上功夫的业内老师傅都看中了她,要把她争来当个年轻的好徒儿,这是多好的机会,如果陈澈就这么踏踏实实沉淀七八年,想必也能在社会上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甚至能赚得不少,现在这个工业化的年代,定制手工艺相当吃香,但她并没有接受这些友好殷切的邀请,而且她的每一个工作都没能干过两个月以上。
如果问为什么,她会说,她也不知道。只是这么长时间有一件事陈澈能够确认,她跟别人不一样。
在打工的地方,有很多跟陈澈一样辍学的同龄人、赚零花的街溜子,或是偶尔寒暑假来兼职的学生,毕竟她选择的工作通常不会那么难上手。
在闲暇时,那些人总会暂停手上的活,抽一根娇子,装作吸进去,又装作吐出,好似跨出了成为大人的一步,陈澈当然知道,她看过无数的男人在床边抽那只忘忧还魂草,他们把射出去的魂魄又吞回来,有时女人也会跟着一起抽,凌乱汗湿的发与臂膀粘连,不美好会模糊在一缕细长细长的烟雾,在一次小死之后重获新生,这才是小毛头无法领会的尼古丁魅力。
兼职者们在聊的话题,离不开如何去使用自己的卖命钱,有人说,他对那双即将发售的限量球鞋势在必得,有人说,等到年末,要跟自己的对象来一次双人行,也有人说,只是为了筹专升本的学费。“那你呢。”这个时候,一帮人把话头扔给了在发呆的陈澈,“陈澈,等你赚了钱你要干什么。”
陈澈放下手里摇了一半的茉莉奶绿,心想赚了钱不就是为了吃饭,也这么直白如实答了:“除了吃饭,还能干什么。
“哈哈哈,不是啦。”一个女生打趣道:“吃饭这种事不是理所应当吗,是问有什么想买的吗,或者想去哪旅行之类的。”
陈澈低下头认真想了想,说:“没有。”
“那就是赚学费,勤工俭学之类的?好厉害啊。”女孩追问道。
“不,我早就没在上学了。”陈澈摇摇头。
“那,那就是为了父母,或者男友。”
陈澈仰起头,想起了自己家里穿梭的众多男性,他们褪去衣物后裸露的圆膀与后颈褶那的一抹黑,有人会低头睨向自己,用无法言喻的眼神直勾勾望着自己胸口那一点顶起吊带的圆弧。陈澈忽然觉得有人在绞紧她的胃,强烈的呕吐感涌溢,好似有一滩臭的烂泥在缴械喉头。她又一次摇头。
“都不是的话,你赚钱要干嘛,装清高吗,很怪诶你这个人。”另一个男生不耐烦起来。
“吃饭。”于是,话题又回到了原点。大家都沉默了,陈澈知道,自己毫不意外搞砸了一次愉快的谈话。只是她赚钱真的只是为了吃饭。
第二天,陈澈辞职了,领了她两千两百四十六块的工资落荒而逃,这是她在这家奶茶店干的第四十一天,待的时间跟上一份工作差不多,这是她今年第五次辞职,不是因为搞砸了人际关系而感到无地自容,也许确实有一点,但更多的是她待不下去。
在她的身体里,总有一股上瘾般麻痒难耐的驱动催促她回到那里,要让她回到那个从遮天蔽日、阴潮井巷、湿哒哒胡同的夹缝穿过后,世界外的另一个世界。不管陈澈怎样逃离,她最终还会幼鸟回巢一般栽进这个抚育她的地方,无论多少次。
陈澈终于注意到,她与别人不太一样。
原来大家心里其实都有一个想要去往的方向,即使没有,身体中的丝线也终会被引导与世上某一处的针孔重合。那她呢,她的方向、她的终点、她的起点,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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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澈在逃回家之前,去一趟水果摊,用自己不多的工资买两斤黑叶荔,两斤大台芒,捡了一批又大又圆香气扑鼻的果子装进袋子,陈澈甜着嘴挤了两句好话,又为她换来一颗额外的免费苹果,荔枝芒果都不便宜,付款时划出一百来块,她真肉疼得不行,如果是自己吃的,怎么也不会买这么贵的水果。她想,很久没见秋翠和玉茹姐了,她们还好吗,真是两个馋嘴,尽爱吃这些贵东西,自己又买不起,等她们看到了,该有多高兴……抱怨抱怨着,就笑了。
她的家在一个极深、极偏的死巷子,走到头,最后一座房便是。
大约两百米深,均为砖混结构,朝北,终日不见阳光,所以阴雨天来时,总让这有一股散不去的潮霉与秽味。陈澈说这是死巷,大约是一条巷子里住得几乎是被子女弃之不顾的迟暮老人,这巷里,有一种特殊的幽静,不吵也不闹,偶尔会从某家发出两声巨大的咳喘,拐杖咚、咚、咚的探寻声,或是喃喃自言的呓语,像啜泣一样、又偶尔像喘不上气的哼哼、断气似的嘶——嘶,随后又迅速安静下来,不啃不响,如死一般悄寂,最深处夜夜笙歌的欢叫,反成为吊起这最后一丝生命线的蛛丝。
这里也有一种特殊的味道,这味大多来自屋顶上交错撑起搭晾衣物的棉绳,要从这里过,不能抬头看,要是看了反而会没勇气再走,这里人穷,买不起洗剂,洗衣服只是简单用手揉搓过,换两盆清水,什么也不管便往上晾了,脱水过后,那秽味合着油脂臭掉下去,黄的渍、黑的渍、黑黄斑斓的污垢——林立在人的头顶,摇摇欲坠。
走到最深处,就到家了。屋有两层,下面是废弃仓库,上面是住宅,上下由一副槽钢制的大阶梯连接,踩上去嘎吱、嘎吱响。
门没锁,推开门进屋,右手边第一个最大的隔间就是陈月甜的卧房,她此时正在半卧半躺在那,穿一件血红丝绸的收腰吊带,四十多的女人楚腰蛴领,天生的大波浪卷随意搭在颈上,还有几丝风风韵韵的美人样,一边的肩带滑到略有松弛的大臂,手里拿着一杆笔直的老式长烟斗,小口小口在那抽,一屋白雾缭绕,呛到了刚进门的陈澈。
“咳,咳咳!你在抽什么。”陈澈把脸前的烟呼啦开,这味真怪,不像焦油那么冲,倒有股甜的腻香,闻了让人脑袋发昏。
“你回来了。”陈月甜慢悠悠吐出一口烟,语调拖得长长软软,又柔又媚,吐气时,像从喉咙最里处擦出一阵享受的振动,吐完气,转而又在咯咯、咯咯地磨牙,那烟缭绕着,喘动似的上下起伏。拨开眼前的烟,陈澈这才看清她的脸,这一看,差点吓坏了。
才几个月没见,人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她两个眼塘子青黑,生生凹下去一个大坑,眼袋要掉到了鼻尖,脸上的肉也全无了,只剩下两个颧骨耸拔,看上去刻薄又清苦,脖下的肉松垮垮,一层层地赘在一处,淹出一圈红渍,牙是黄的,并不是脏垢堆积出的黄,更接近透明的质地,透黄,那是被焦油长期熏出来的痕迹,持烟杆子的手像一截张牙舞爪的老枯木。即便成了这样,她却依旧保持着某种执傲,脸上带了全妆,腮红在两侧高高的颧骨上格外突出,狐狸眼线、绛唇、红面妆,竟还能看出几分妖娆,只是细看下,还是掩饰不住的老态。
“你又回来了。”陈月甜在桌边磕两下烟斗,把烟丝磕散了,燃得更加均匀,又深吸一口,这一口深得到了肺,那个“又”字咬得很重,像是不出所料的讥讽和调侃,“外面好玩吗,值得你一次次往外跑,最后还不是要回来。”
“我在问你,你在吸什么。”陈澈捏紧手里的袋子,身上发紧,僵直在门口,任那甜腻的香气一阵阵往身上扑。
“你不用管。”
“那我的事,你也少管。”说罢,她头也不回径直走向房里走,地上窳败的老木板也在嘎吱、嘎吱作响,一直响到了房的最深处。
房里的最深处,不时传来逗闹的嘻笑,陈澈“啪”一下拉开门,看到两个正互相给对方涂指甲油的女人。
一个圆圆的,五短身材,手戴一串十八籽菩提,偏长了一张福相脸,虽是丰腴得过分了些,整个人却十分协调,像个圆墩盘坐在那,活是个白胖福娃不倒翁。另一个女人鸠形鹄面,手长脚长,一双吊梢的三角眼,薄唇细眉,手戴一串缀有十字架的玫瑰念珠,一脸苦命相,像个吱吱叫偷油吃的老耗子。两人看到陈澈,一下都愣住了,随后脸上全绽开了花,那两张脸面相迥异,笑起来时倒相似,都是眼弯弯的,牙也合不拢,这时也不管指甲上还有半干未干的油,她们连忙直起身,招呼小孩进来坐。
“囡囡啊,怎么又回来了,在外面被谁欺负了,都说了这有什么好,莫回了莫回了。”胖女人边念着,边帮她垫好蒲团。
“细伢,进门遇见你妈冇得,她最近气总回不过来,身体蛮坏,既然回来了,多伴伴她吧。”瘦女人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盘了一圈念珠后,轻点头、胸、左肩、右肩,闭眼哀叹。
“秋翠姐,玉茹姐,我有分寸的,你们就别操心了,来,吃水果。”
陈澈把手里的袋子倒扣在地上,手向上一抻,那果子飞溅出来,这两人一瞅,都是自己喜欢吃的,别提有多乐了。
“还是囡囡知道疼人,怎么就不是我的崽。”
“你是瞎,想想就行了,介细伢蛮毒人痛的,却命苦内,没看和她妈——”
“行了行了。”
“好嘛,不说喽,陈姐也是待我们不薄,这事扯不妥。”
“诶,我的芒果,我的!莫抢。”
陈澈坐在一旁,放松地倚在墙边,看她们扒了一地水拉拉的汁,冰水、汗水、汁水、未干的甲油胶混在一起,下巴一圈是澄黄色的汤,最深处的房是最小的,没有窗户,里头还积存些许浓重的脂粉香和性的味道,这里坐三人显得十分逼仄,挤在一处产生的热度让人沁出不少汗,动一下就黏得难受。
但现在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浑身直发抖,只觉得有一种从手脚迸发的畅快感,笑完后,浑身都要虚脱了,边喘边大口呼吸,平复一阵后,又想笑,但这次她清楚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她笑自己啊——笑自己笨、笑自己蠢、笑自己贱、笑自己该,她笑自己的人生明明有那么多次向上爬的机会,爬出这个吃人拆骨的洞,却在每一次都退缩,眼睁睁看着自己搞砸一切,自以为在修补身上的裂痕,实际上只是把它敲得更深,一次又一次重复自杀式的自毁后却无能为力,当这一时爆发的情绪如潮水褪去后,心又只剩空洞木然,而这具空的、蛀烂的身子,不久后又会从其中萌发新生的苦痛。
她在笑,将来的某一天,她必定也会躺在这汗湿溽热的床铺,挥发精///液味的房间,信着“你要保守你的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发出。”然后敞开双///腿,念一声阿门,彻底丢弃自己。戴一串菩提或十字架念珠,相信天堂或下一世的业道,因为这一生,她已然排在赎罪的队列。
陈澈拿起脚边那颗免费的苹果,“咔嚓”,酣畅咬到了底。
她又笑起来,两个女人也笑了,三人放荡笑着,在死寂的小巷空空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