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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   从接到电话到赶回医院,八个小时,等来的是边小雪的死亡通知。

      医院走廊一如既往的冰冷。消毒水的酸味、转运车转轴的滚动、新生儿的哭泣、病人从生命最底层噉发出的哀嚎、苦痛之后喃喃的呓语、绝望之中虔诚的祈祷。无数来来往往,往往来来的脚步,迎来生命,证见死亡。

      边小雪的父亲在办理死亡证明,四处奔走,陈澈坐在廊间的铁制的连排长椅,支撑住那个伤心欲绝的母亲。女人埋在陈澈没有几两肉的大腿间,整个身体毫无气力地塌陷下来,陈澈要废很大的劲,才能勉强扶住,而她本人则是空洞洞地注视一切在眼前发生,说不出安慰的话,也挤不出一滴眼泪。

      在解离的状态中,她飘荡在空中想要寻回自己与身体的统一,却总是抓不住。椅子很凉,泪水很重,消毒纱布的气味好大,走路的声音好吵,有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从面前走过,身上这个人是谁,对了,是边小雪的妈妈,她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女儿死了,她的女儿又是谁呢。我在那里,我现在在干什么,我不是还在厦门吗,不对,我是在酒店,不是,都不是的,我明明在和边小雪逛街,我们在挑饰品,吃宵夜,她亲手给我戴上了一个星星的项链。

      她站在自己对面,看着自己第五十七次抓向无物的胸口。

      她想这颗眼泪,本该滴在那枚伯利恒之星。

      就这样,仓皇的、急促的,迎来了边小雪的葬礼。

      葬礼当天,天上下起了数十年罕有的大雪,挦绵扯絮,路断人稀,交通险塞,路面迅速结出大片的冰面,几十辆铲雪车在前面开路,人行道堆积了数十辆轮胎打滑的电动车,送葬的车队不长,所有的车辆都无一例外被妆涂上白漆,艰难攀爬上山路,火葬场火力开到最大的蒸汽直冲云霄,如汤沃雪。

      陈澈并没有出席当天的葬礼。不是太过伤心,也不是不想面对,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陈澈早上醒来,室内寒冷潮湿,哪怕盖上羽绒服都十分难熬,冻疮在隐隐发疼,一张五尺的蔺草草席被冷汗浸透,洇出一大块有四肢的水渍。

      窗外白茫一片,大风呼啸,拍打着不稳定的窗户,跑进让人难以忍受的凉风,女孩迷迷糊糊去摸手机,早上十一点,好像忘记了什么,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自己特别轻松,又特别自在,这是过去几十年的人生中都从未体会到的心境,她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数十道交叠在一起,拉开被子一看,被子上有密密麻麻的血渍,而自己的手臂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些划痕,深的也有,浅的也有,覆盖在已经长出增生的伤疤上,也有留在崭新的皮肤上,那里正在渗出新生的血液。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不必再去想起。

      她收回手,无所事事地打了一个哈欠后,又缩进被窝,一觉睡到了凌晨。

      过了一周之后,边小雪的父母联系到她,在微信给女孩发起一笔转账,只附上了一句很短
      的话。谢谢你对小雪的陪伴,并询问了她的住址,说按照女儿生前的嘱咐,有东西要给她寄去。

      又过了些日子,她收到一份很沉很重的快递,一辆货车运来的,几十大箱,因为进不去巷子口,司机只好帮她一箱箱地搬进家中。庆幸的是,虽然这里又破又旧,房间却算多,十分宽敞,放下这么多箱子绰绰有余。忙碌过后,陈澈跪在地上用刀把密封严实的胶带划开,打开一看,一箱子竟然全是书,这箱也是,那箱也是,每一箱无一例外,每一本都被仔细地擦干灰尘,用热缩膜包裹起来。

      可是,我又不看书啊,陈澈想。这么想着,陈澈还是将这些书小心地归置了起来,从上到下摞好,放在了唯一一间做过防潮处理,远离太阳的隔间。当开到最后一箱时,最上面不是书,是一本小小的手账,粉山茶花的图案,粉色的底,粉色的花,她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伸手去触碰时,熟悉的糙面布艺,一下唤起了心里最深刻的、也是最想要忘记的回忆。她拿起手账,顺着两根标记带,翻开。

      骨肉匀停的字体,赫然写着一句话。

      ——黑夜比我更早睡去。

      边小雪死后,陈澈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打零工、刷手机、混酒吧,游走在社会黑暗的最边缘,享受疼痛与快///感带来的解放。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知多久,一个月?或者半年,总之她也记不清了,在自我麻痹中度过的时间是世界上最快的,没法用一个单位去准确衡量。

      只是有一天,一个月中最普通、最平平无奇的一天,陈澈家里停电了。

      陈澈躺在草席上百无聊赖,手机没电,没有其他娱乐设备,也提不起劲去外面闲逛。她呆呆地仰望天花板小小的灯泡,吊顶七零八落,破烂流丢,往下落着簌簌的灰,就这么对望了好一会,她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陈澈平静地想,干脆就这么结束这一生也不错。但就在去拿刀前,她忽然又想起来,在另一间房里还有一屋子书。虽然不感兴趣,但太无聊了,所以,就看一看吧。就看一眼。

      陈澈随手拣了几本书,到了朝阳的窗户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翻了几下,才发现这些书的玄机。

      书上每一页都留下了很多笔迹,一些是轻松的发想、吐槽,一些则是严谨的注释简析、背景补充,穿插读后感和零零散散的评价,挤在页边框,偶尔会蹦出几个不合时宜的可爱简笔画。陈澈瞪大眼睛,发了疯一样跑到储物间,从最顶上的一本开始,一册册迅速翻看,一屋子整齐的书,很快就乱得不像样子,堆在房中,像是一汪硬质、又不会流动的海洋。果然,每一本,每一页,均是如此。

      这些全是边小雪的阅读痕迹

      陈澈捧着手中的书,凭空生出一股扭曲又诡异的念想。这些是她走过的人生,她亲手写下的印记,她独一无二灵魂化为实体的凝结,只要能够读懂这些书,我或许就可以再一次与她对话。

      再次见到她。

      可是边小雪读书杂、阅读量之大,一个入门者有些书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懂的,寓言童话、文学小说、天文地理、哲学宗教、历史传记、自然科学——尽管每一页都注释详尽,读起来还是如此困难。陆陆续续读了一些简单的,也只觉得是走马观花,注视着女孩留下的笔记,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边小雪会产生这样的心境,又为何会做出这样的感想。

      她们灵魂的距离还是太远了,曾经在手账中看过的那些读后感,仅仅只是“幼儿版”,再次读到同样的书后,才知道自己有多匮乏。陈澈把书摊开在胸口,叹了一口气。

      毕竟,我只是初中毕业啊。

      于是陈澈做了一个改变一生的决定。

      酒吧的人都在传,听说了吗,那个小瘦猴子从良了,去上学了!

      众人唏嘘。

      陈澈用之前边小雪父母给的钱,进了一所私立高中,从高二读起。学校比她想象地要喘不过气,曾经不好的回忆不可抑制地反复重播。但从基础去摄入这些知识,像是一个垒砖的过程,每当到达一个高度,她又会从一个不一样的视角去重新认识那个女孩,渐渐地,她可以读懂更多的书,也可以把信任更多地分给陌生人。

      两年后,陈澈以一个普普通通的成绩毕业,志愿的大学在海边,专业是临床医学。

      学校十分一般,就一个医学生而言大约没什么出路,但陈澈毫不在意,她以后并不打算成为医生,对于她来说,她想医治的人已经不在了,学医只是一个遗憾的补正,至于结果怎样,她不在乎。

      比起学业,她更喜欢摄影。陈澈的相机依旧是边小雪那台,数码迭代很快,三年的时间,足以让它从性能意义上的“新尖”成为“古董”,陈澈虽然想过要换,但不知怎得,其他的总也用不顺手,于是就这样用下来了。

      课余时间,她像是一只矫健轻灵、到处乱晃的野猫,拍海、拍山、拍于街角接吻的情侣、拍小女孩羞怯不敢伸出的小指尖、拍在落叶林道推着爱人散步的大爷,拍膀大腰圆、旁若无人午睡的橘猫。她拿起相机,记录着所有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刻。

      渐渐的,通过这些照片有了收入,被尊敬过一次后,人再也不能从低等的快///感中感到快乐和满足。她彻底脱离了那个困其她一生的巢穴。

      边小雪的父母换了一个城市居住,每到过年,或者其他闲暇的假日,陈澈就会登门拜访,同他们坐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为家里添置一些方便的小家电。毕业后,陈澈成了自由摄影师,在海边定居,租了一间离海很近的小公寓,每天在海浪中睡去,在涨潮中苏醒。

      冬天又来了。十冬腊月,岁暮天寒,天上下起了小雪。

      宁雪冻得直打哆嗦,抱住自己贴满HelloKitty的粉色相机,不时向旁边递去意味深的小眼神,但那人没什么反应,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眨了几下眼,抖落掉睫毛的雪花,淡定从怀里抽出一根烟,点燃火星,旁若无人地抽起来。

      “咳,小陈姐。”小女孩忍不住抱怨,“二手烟。”

      “忍忍,就当你的学费了。”

      “太霸王条款了。”这么说着,宁雪还是偷偷挪了几个小碎步,站得离她更近了一点,下雪了,真冷啊。

      又等了一会,周围很多人耐不住,搂着长枪短炮,跟护媳妇儿似的,你一言我一句,稀稀拉拉散去。这雪下的,月亮怕是不出了。是啊,说是今天有超级月亮,你看这搞得,可惜。诶,算了算了,甭在这挨冻了,走,喝一杯去。行啊。

      宁雪看着人潮渐渐褪去,就剩她们两个人,她也耐不住了,问道,“小陈姐,我们还要继续等吗。”

      “等。”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悠悠吐出一口气,分不清是白雾还是烟圈,在雪花中缠绕。陈澈低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女孩,伸出手胡乱摸了一下她的头,低低笑道,“耐心点。摄影是等待的艺术。”

      “哦。”

      “小陈姐。”宁雪这个小孩是个话唠,一会儿寂寞都耐不住,嘴上跟长了发条一样,“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这么多人想跟你出来采风,我还以为自己没什么机会了,为什么你要选我。”

      陈澈沉默了一会,抖掉指尖的烟灰,“因为我喜欢你的名字。”

      “啊?这么肤浅的理由。”

      “这么肤浅的理由。”

      宁雪低下头,很不甘心似的,她还以为至少是些别的什么特质,让她脱颖而出。比如好看的脸蛋、超棒的衣品、讨人喜的性格,或者或者,有什么她自己都没发现的魅力点,打动了陈澈。唉,有点失望。不过这就是那个吧,所谓的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说服了自己一通,女孩的心情又肉眼可见的好起来。

      两人静静地等,过了许久,云逐渐稀薄,光拨开绵绵密密的雪层,露出一束细小的光,很快,天堑浮现出一个圆形的轮廓,比任何时候都要大、要圆。光愈发的亮,照得正落下的雪花像是揉碎的金箔,在这片寒冷的天、空无一人的池中,纸醉金迷地乱舞。

      月照一天雪。超级月亮。

      “小陈姐!小陈姐!”宁雪激动地摇晃身旁的人,甚至都忘了第一时间拿起相机。她们站在最佳摄影点,远处有一座山,月亮正巧停在山的尖尖儿,山被月光照出一片金色的波浪,雪是落下的繁星。完美的雪、完美的月。今夜只有她们,可以得到一张独一无二的照片。

      “好好好,我看到了。”陈澈无奈地把聒噪小狗推开,深呼吸一口气,还是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刚才还那么气若神闲的大人,忽然像变回了一个孩子,慌张地无所适从。

      陈澈静静地从怀中拿出一本手帐。正面印着粉色的山茶花,看起来很破旧了,只是稍微动一下,就在咔咔作响,边缘的纸页已经泛出古旧的深黄色,而她的动作很轻,眷恋地在上面抚摸了几下。

      “小雪,帮我点火。”

      “不拍照吗?”宁雪已经全副武装,做好了大拍特拍的架势。

      “月亮不会跑。”她轻笑了一声,“我们走运了,这可不多见。”

      “确实,连我都没想到,这么大的雪天,月亮居然还能出来。”宁雪砸吧砸吧,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难道小陈姐你以前也见过吗。”

      “嗯。”陈澈点头,“很久很久以前。”

      篝火烧起,周遭一小片的雪淅淅沥沥化了,月亮金色的光,火焰橙色的光,在两个女孩身上交相辉映。宁雪凑在一旁烤火,陈澈则半蹲下来,展开那本粉色的手帐,一页页撕下,又一页页放入火中焚毁,灰撞上直面而下的雪,轻轻一下,便没有了形状。

      “小陈姐,这是什么。”小话唠憋了不超过三分钟,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

      陈澈顿了一会,似乎也没想好说辞,“算是日记吧。”

      “你自己的吗”

      “一半一半,是我和另一个女孩一起写的。”

      “那不就是交换日记吗,这么好的回忆,为什么要烧掉。”

      “因为她已经不在了。”

      宁雪捂住嘴,怪罪自己多问。可好容易沉默一会儿,却又闷闷地开口。

      “我想那个女孩,比起你烧掉它,应该更希望你把它留在身边。”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陈澈笑一笑,一直云淡风轻的一张脸上,竟然有了几丝青涩,“不过后来,我又在这个本子上写了很多话,我想如果不烧过去的话,她岂不是看不见了。”

      “真浪漫啊。”女孩隔着熊熊的火光,把头缩在在厚软的棉服,对着火焰微笑。

      陈澈摇摇头,望向天上的月亮,脸上只延续了一丝苦笑。

      “月向人圆。”

      “月和人醉。”

      “月是承平旧。”

      “可是小雪。”

      “人啊,哪能如月长久。”

      在那一瞬间,宁雪无意看见,在陈澈抻出的半截手腕上,无数凌乱丑陋的疤痕下,覆盖住那些伤痕的——

      那一片雪花的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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