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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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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澈几乎没逛过街，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是初中校服，洗洗穿穿缝缝补补了五年，目前仍在服役。没有朋友，最喜欢干的事是发呆，睡觉，反复计算一天要花销多少，才能撑到月底，并为了抠出三块钱，而高兴一整天，除此之外，一窍不通。
女孩拉着陈澈逛了许多她这辈子都不会进去的店。十元饰品店里琳琅满目，花簇锦攒，按颜色归置的抓夹像是颗粒状的彩虹瀑布，堪称轻工业时代下人造的奇迹。头箍在另一侧，堆在一个稍矮的货架上，陈澈拿起一个，毛茸茸的麻花箍，放下，又拿起另一个，有水钻，又闪又亮，那还有一个更奇怪的，兔耳。简直看不过来，回过神来，胳膊上已经放一排。
视线又转移到了耳饰，左排是软陶或亚克力材质的，多是可爱的样式，一看就适合边小雪，右排是铜镀白金、银、亮钻的款，一眼望去是一片白花花的波漾，有几个女生在那试戴，把一缕发别在耳后，亮亮的一点银光缀在肉嘟嘟的耳垂，好看极了。
陈澈咽了一下口水，转到面前的镜子，左望望、右瞧瞧，像是做贼一样，捻起一枚伯利恒之星的耳坠，纯银质，简约大气，她小心翼翼侧过头，在自己的耳朵上比划了一下。
真好看。暖光灯的光越来越烫，把打绺的乱发照得毕露无疑，在发白变薄、已经开始起褶的T恤衣领衬托下，这真像是一枚精致的赘生物。果然我不合适啊。
“诶，你看上这个了吗，真适合你。”
不知什么时候，女孩站在了自己身后，手里拿了一条没有任何装饰的银制锁骨链。
“没有，就是随便看一看，我、我觉得不是很合适。”陈澈支支吾吾，说罢，就要放回去。
“没有啊，特别好。”边小雪抢先一步，把耳环夺了过来，凑身靠近，毛茸茸的脑袋蹭在她的下巴上，蹭出脸上乳霜的香味。陈澈惊慌失措，下意识把手举起，女孩就在那片红红薄薄的耳垂上反复比划，“嗯，果然。”
“可是，我没有耳洞。”
“可以改成耳夹款的。”女孩望着她。
“可是，我。”砸吧砸吧嘴，这下没理由了。陈澈也想不出，明明很喜欢，自己为什么要下意识拒绝，觉得——羞耻，以至于试戴，都想避开别人的目光。大概，单纯就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吧，明光铮亮的小饰品是锦上添花，在大麻粗布上硬要绣一朵金丝牡丹，真是招笑。
“还是算了吧。”陈澈撇开头。
边小雪歪头，站在原地思忖，把耳坠的四个尖角都盘热了。忽然一拍手，把其中一只耳钉的硅胶垫取下，另一手举起锁骨链，链子是一环一环的小扣连接而成，大小正好可以供耳钉的背针穿过。找到正中的位置，对准，合体。变成了一条正合适的星星挂坠，并不由分说，上前一步，直接替她挂在了脖子上。
陈澈愣了，这下连推拒的理由都没了，金属贴身垂伏在皮肤，并不冰凉，上面的温度比自己的体温更高，是边小雪的手心握久了烫出的。伯利恒之星摇摇欲坠地晃动，银链子环绕脖颈，像是一圈更细、更小的繁星。不像耳垂，这个不张扬也不暗昧的位置，让陈澈在心理上一下就能接受了。
“喜欢吗。”女孩后退两步，有点邀功的意味。
“嗯。”陈澈抬起手，拢在那颗星星上，“不过这条项链不是你想要的吗，就这么给我，真的可以吗。”
“谁说的。”边小雪摇摇手指，“本来就是给你选的，这下是两全其美。”
“为什么。”陈澈不解。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吧。
“也没为什么啦。”女孩笑笑，“就是觉得很适合你，不觉得吗？因为你的锁骨很好看，有句话怎么说，锁骨就是‘美人骨’，这么一看真没说错，如果配上一条首饰的话，就更有气质了。这条就很合适，没有多余的装饰，简单低调，跟你一样，都是默默无闻的温柔，不过配上这颗星星，更好看了。”
气质啊。陈澈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词有一天能用来形容自己。以至于搜罗过往十几年的感情，都没能与现在的一一对应，只好噎在那，倒像一块愣愣的木头。
“这还多出来一个。”边小雪摇晃手里的耳坠，“就放在我这吧，我们一人一只。”说着，就把它别在了自己鹅黄色的领结中央。
“好看吗。”
“好看。”
“真的呀，有没有觉得像波洛结。”
“菠萝？。”
“对，好吃的菠萝。”
空气沉默三秒。
讲了一个很冷的笑话，女孩也很自然地接住了，等过神来，这种默契和微妙的更上一层楼的笑点，让两人都没绷住，一齐大笑出声。不过在这种嘈杂流动，流行音乐音量一首高过一首，各人有各事的商业街，谁会注意到呢。
边小雪小小一副身子，续航高，能耗低，是真的能走，她的皮鞋甚至还有跟。陈澈在后面忍不住抱怨，你不累的吗。不累啊，女孩回过头，倒着走，自满地炫耀道，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校田径队的，体力很好的，可以一口气跑两个八百哦。
田径队！？一个严重缺乏运动没有朋友同样没有任何社交活动的宅女，默默感叹了世界的不公。不过说起来也奇怪，她和边小雪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为什么会产生交集，又为什么会成为朋友。在这之前的记忆，完全没有办法想起。凭空多出来一个这么好的人在身边，。她又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
某人体力宣布告罄，两人不得不来到附近的公园休息。边小雪拿出刚买的酸奶菠萝吐司小口小口品尝，陈澈气喘吁吁，瘫在座椅上，眼疾手快拆了一个红豆餐包，补充体力。坐了一会，总算缓过来了，却发现在她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女孩已经不知不觉拆开第五个面包了，依旧是小口小口，不慌不乱。
边小雪吃起东西来像仓鼠，每次吃一点，却吃得很快，把东西存在颊里，变成鼓鼓的小包再一口气嚼烂，阳光偏移一个角度，正好擦过她的侧脸，照出细细的、正发着光的小绒毛，更可爱了。陈澈一时都忘了震惊女孩的食量，专心致志看她吃东西，看到一半，鬼使神差的，伸出一根手指，直愣愣地就去戳她鼓起来的脸颊。
“嗯？”边小雪回头看她，嘴里还在不停地咀嚼。面包淀粉搅碎后的香味混着公园的野花，一股治愈的味道。
“没，没什么。”陈澈如梦初醒，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啊。
边小雪眨眨眼，看看她，又看看自己身边一堆包装袋的残骸，恍然大悟，“啊！”她的脸迅速飞红，方才嘴里那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去，说话含含糊糊的，这么一看，真像个圆饱饱的苹果，“你不会是在嘲笑我吃的多吧。”
“不是——”陈澈慌了，还没解释完，边小雪就扭捏着小皮鞋，扣成八字，抢先给自己找补，“这个，这个也是没有办法的，毕竟你看，我也算是半个运动员嘛，平时也是有在做锻炼的，所以基础代谢很高，吃多一点是正常的。”
说到后面，越来越不好意思，眼神闪烁，似乎有些自暴自弃了，干脆一口气摊牌，凑到她的面前，“好吧，其实——我还是没有吃饱，所以等会我们去吃晚饭吧，去吃大排档好了，我要点一大份麻辣小龙虾！”
女孩凑的很近，鼻尖几乎挨着鼻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身上的香味淹没了。她下意识地往后躲，边小雪就黏得更近，像一只不舔到人不罢休的小狗，突然一声咕噜噜的响声窜出来，陈澈低头看，是女孩的肚子先委屈地叫了。原来她真的没吃饱啊。陈澈呆住了，没憋住，噗的一声，随即哈哈大笑。
“啊——你还是在笑我，好过分。”
“不是，不是。不是在笑你胃口大。”陈澈摆摆手，捂住肚子，去擦眼泪，“我只是觉得，真好啊。”
“真好？”
“嗯。”
“为什么。”边小雪歪头。
“说不上来吧，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印象里，你吃饭总是很少，每次吃一大碗米饭，就撬一个小角吃，让人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可以靠这点食物维持生命，倒是我，吃也不够吃似的，要把你吃剩的份一起吃掉。所以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胃口好可是幸福的表现，我怎么会笑你吃的多呢。”
“其实，还有一些其他莫名其妙的感觉。”陈澈说罢，注视着边小雪，不转不移地盯着她的眼睛，想要将这个人看穿、看透，以否定心里逐渐浮现出、肆意蔓延的荒唐想法。可是什么也没看出，边小雪一如既往。干净清澈的眼球、丰满的脸庞、乌黑的长发、肌肉明晰的小腿，放松时会凸出一点的小肚子。唇红齿白，气充志定。
一个比任何人都要健康的女孩。持久的对视让陈澈心慌，她败下阵来，先移开视线。
边小雪端坐回去。两脚峭正，裙摆齐整，她将手抬起来，指尖点在那枚领结的星星吊坠。
沉默了一会，陈澈自顾自念道，“在我的印象里，你很虚弱。”
她两只手合在一起，大拇指反复摩挲，中间停顿了很久，还是继续开口，“你的腿病了，不能走路，因为癌症，全身上下很多器官都被切除了，吃饭很少，看起来瘦骨嶙峋，似乎都打不过一只小猫，你很爱看书，但是到了后面，你已经病的连轻轻一本书都拿不动了，呕吐，咳血，昏迷，我不敢牵你的手，也不敢再拥抱你，你特别轻，我真的害怕会碰碎，我坐在你的身边，念了无数次阿门，也念了无数次阿弥陀佛、长生天。我可是无神论者，很可笑对吧，或许就因为是这样，没有神去回应我的期许，每天一早醒来，我都希望醒来的不是我。不过幸好，这些都只是一个梦，你现在就好好地坐在我的面前，抱歉，说了这么奇怪的话。”
边小雪看着她，不否认，不肯定，眼里只是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眷恋，女孩崭齐挺立，春风如画。陈澈的心漏跳一拍。
“小雪。”陈澈深呼一口气，郑重地叫了她一声。枝桠上的大山雀停止了啼叫，树叶槭槭飞落。
“嗯？”
“这只是一个噩梦对吗。”
女孩没有回答，轻轻放下手中的面包，一弯亮亮的微笑挂在脸上，依旧没有消失。
“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陈澈垂下眼，双手放在膝盖紧扣，掩饰不住声音的颤抖和一点一滴压在她肩上越来越沉重的恐惧。
“我忘记我们第一次在哪见面了，你记得吗？”
“在床上。”女孩答。
“什么关系第一次见面会是在床上。对了，应该是你生病了，我去给你送作业吗，但一般这只会让好朋友去吧，可是我根本就没有上过高中，怎么可能会跟你在一个学校，总之，你这么健康，又是田径队的，绝不可能是在医院，对吧。”陈澈越说越急躁，像要迫切地去肯定这个想法。
边小雪笑而不语。
“那，我们又为什么会成为朋友。”
“因为我们不得不彼此依靠。”
女孩停顿了一下，露了一丝坏坏的笑，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对了，顺便一提，就刚开始的关系来说，我们只是床上的金钱关系。”
“真希望你不要用这种说法。”陈澈短促笑了两声，神情却又立马变得黯淡下来。
“还好吧，毕竟是它将我们维系起来的，我每次想到，都会觉得很幸运。”
“但那只是偶然。”
“世界上所有的相遇都是偶然中的必然。”
“那你对我是怎么想的。你这么优秀，你会觉得那个，我是一个很糟糕、很不堪的人吗。”
“从未。”边小雪拉起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坚决肯定，没有一个字的废话，也没有过多的解释。千言万语的份量加起来，不及两字之重。
陈澈低下头，没有办法再忍住蠢蠢欲动的泪水。她贪恋手中小而柔软的热度，直到眼泪把她们相握的掌心打湿，流进手心的褶皱，又从这些缝隙滑落。即便非常克制了，还是无法停止。
不知从何时开始，周围的色彩慢慢褪去，春风不见、幼鸟归巢、枝木枯萎、河水倒流，一切细微的颤动都被取纳进了白茫茫的虚空，最终变成了一片纯白的空间，没有边界，没有轮廓，一望无际地绵延。只有滴、滴、滴心电仪急促的电子音。两人坐在一尘不染的病床，只有女孩薄荷绿的裙子突兀无比，却愈发鲜亮。
“小雪。”陈澈狼狈地抬起脸，“不要走好吗。”
边小雪拇指拭在她的眼角，又替她把发拢在耳后。
“我们有约定的，我还没有见到你，你要食言吗。”陈澈抬起手，去抹掉眼泪，抹掉了，又流下来，不间断不间断地滚落。到了最后，手足无措，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抱歉。”简单两个字，残忍果断。说完，便站起身拍拍衣服，背对陈澈。
“等一下。”陈澈一惊，迅速起身。
“你想挽留我吗，今天你还一直心不在焉的，我还以为自己被讨厌了。”
“我，怎么会。”陈澈慌了阵脚，连解释起来都异常乏力。
“开玩笑的。”边小雪捂在嘴边短促笑了一声，轻灵，十分俏皮，“我知道你是个温柔的人。”说完之后，便低下头，把手放在领结的吊坠，不再动作，只不断地重复吸气、吐气，一下重过一下。
过了很久，陈澈也不敢上前，只在她身后站着，直到看到女孩肩膀不规则的颤抖，泄露出来很小的抽气声。
在把手搭在她肩膀的那一刻，边小雪忽然回身抱住她，把脸埋在她的胸前。有两滴冷冷的水沾在衣服上，透过布料。陈澈哽咽住，什么也没说，只是回抱住她，手臂环绕住她的肩胛，手拖住背，她想用力，却舍不得，只是尽可能用自己的全身笼罩住她，试图去留住一个温润真实的身体。
女孩声音很闷，也很小，在那道声音中，裂开一份陈澈从未窥见过的脆弱，“其实，说释怀是骗人的，说不怕也是骗人的，我一直以来真的很害怕，怕痛、怕化疗、怕一口气吃下这么多奇怪的药片、怕这么粗的针头刺进皮肤，怕从身体里吐出这么多的血、怕爸妈哭泣、怕不能再跟你说话、怕再也抬不起头，去看一眼这么好的天空。但，但我不得不走了，阿澈，对不起，对不起，没能遵守跟你的约定，真是对不起。”
“阿澈。”边小雪抬起头，后退了几步，站在一尘不染的纯白世界。没有悲哀、没有委屈、没有将要离别的痛苦。
那里只有一张满是泪水，却依旧在尽全力给予她笑容的脸。
“谢谢你。”
“真的，谢谢你。”
心电仪的声音骤然急促，一声长响后，遁灭的无影无踪。
陈澈睁开眼，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前屈，直到头撞到什么东西，发出一声爆炸似的碰撞音。接连几声干呕，但没吐出什么，只流出一些唾液，脸上热的、冷的、苦的、咸的一齐往下滴，那些从手心漏下去的，落在薄绒的地毯上，四周炸锅一样响起一片惊呼。
她抬起头，发现周围的人全在看着自己，声音嘈嘈切切，模糊又混乱，与巨大的引擎声混杂在一起。一个穿制服的女人走过来，嘴一张一合，俯身说了什么，但她一个字也听不清。她呆然往旁边看去。
淡天一片琉璃，碧蓝如洗。脚下是厚而重的云层，翻涌流动。
她贫瘠消瘦的的脖子上，哪有什么项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