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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盛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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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过了两天,叶奕航转醒。
这几天他的情绪很低落,有时瞧着自己没了的左臂,有时望着窗外出神。他又异常听话,不用护士们操心。
第五日,白逸之带着这几日一直跟着他的男孩走到叶奕航的病床边,叶奕航疲惫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你来了。”叶奕航的胡茬密密麻麻爬满下巴,眼下一片乌青,说话时声音沙哑,嘴唇也干裂得破了缝。
白逸之让男孩坐在旁边的板凳上,他站在病床边上。叶奕航看到后,让他坐在病床上。
这几日白逸之也没好过多少,连轴转的手术,睡一会儿就能梦到小时候的事和认识许长安他们之后的事,每次睡醒都是一身冷汗,紧接着继续做手术。今天燕医生发现了他的疲惫,不准他两天内再进手术室。
他的目光放在叶奕航空空荡荡的左袖上,嘴里泛起苦。他问:“疼吗?”
叶奕航:“刚醒来时比较疼,现在好多了。”
他看着那双眼睛眼尾染上红,抬起右手握住白逸之的手,声音很轻:“别哭,再哭就要疼了。”
白逸之挤出笑容:“哄小孩呢?”
叶奕航:“是啊,不舍得看你哭。”
白逸之:“我比你大,大你六岁。”
叶奕航:“但你比我能哭。”两人间的氛围终于好起来,有些事已成定局,两人默契地避开那个会让彼此难受的话题。
他看向旁边白逸之带来的男孩:“他是谁?”
白逸之:“没名字,就说他阿爸叫他毛坨。我在防空洞遇上的,他找不到阿爸了,这几天一直跟着我。”
叶奕航突然笑出来:“你们家是不是祖传的捡孩子?”
白逸之也跟着笑起来:“大概是。”
叶奕航:“带我出去走走吧,这里太闷了,我不喜欢。”
长沙恢复平静,百姓们正重新建设被炸毁的建筑,偶尔挖出来些零散的肢体,又埋回土里,给离去的人还分清净。
叶奕航和白逸之肩并肩在医院里绕着,毛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手里还在玩弄阿爸留下的红布。
风很轻,适合谈心。
叶奕航:“白院长就没想过给你找个媳妇儿?”
白逸之错愕地看向叶奕航,不禁笑出来:“先生不管我这些,他活了将近五十年不也没娶媳妇儿嘛。你呢?你父亲在你这个年龄结婚了吧。”
叶奕航挑挑眉:“再大一岁他才结婚。”他看向白逸之:“你怎么对我父亲这么了解?”
白逸之抓住从乌桕叶间穿过的光:“师父在的时候就爱和我们说,后来先生也常跟我回忆他的以前,总要提到你父亲几句。你去了杭州我才知道,我们在师父的葬礼上还见过面。”
叶奕航抬手,抓住白逸之的手,阳光从他们手背划过。
“我父亲在我去杭州前才告诉我他和我母亲的故事,我一开始觉得他们可怜,后来又觉得,也挺好。他们在一起一年多,到现在还爱着彼此……如果当时我母亲胆小点,或者我父亲拒绝联姻,就没现在的我了。我这两天想了好多,突然发现,遇到爱情,还是要大胆点,不然就真的没以后了,是吧?”
白逸之把那束光紧紧握在手里,手在空中颤抖不已:“先生和我说过同样的话。”
叶奕航握住那双白皙柔软的手,结实、有力、温暖,停在空中的手被包裹着不再颤抖。
“念尘,我可以做你的家人吗?可以彼此依靠,可以耳鬓厮磨,可以白头到老的家人。”
少爷就是少爷,这辈子大概也改不了仪式感。
他答:“可以。”
微风不燥,和着不羁心跳,穿越烽火流年而来。
半月后,叶奕航出院,白逸之辞了医生,两大一小用积蓄买了间房子。
毛坨在隔壁屋子已经睡下,叶奕航哄着白逸之要听《贵妃醉酒》。
白逸之:“我快一年没练嗓了,唱不好。”
叶奕航:“不用唱多好,我就是想再听听。”
白逸之拗不过,也没化妆,摆好屋子里的东西开始唱。
一切回到最初,严昌谦没来找叶晋珏,叶奕航因为受父亲的影响不爱听戏,庆乐楼里热热闹闹,白逸之每半月去唱一出。许长安和媳妇儿女儿生活在一起,赵志承娶了发小春兰,林睢呢?他应该还是会选择当飞行员,他那么喜欢蓝天。
叶奕航推了一次又一次,所有都会有比现在更好的结局。但严昌谦放不下救国,叶奕航还是会一眼迷上白逸之,庆乐楼里的人不会做亡国奴,许长安、赵志承、林睢仍会义无反顾。
白逸之早已红透的眼尾挤出泪水,抱着叶奕航大口喘气。
叶奕航吻上他的唇,控制不住的占有欲挤得白逸之一声声哼咛,又被他发狠一样堵回去:“毛坨就在隔壁。”
只瞧得白逸之的眼泪更凶,眼神也凶,声音颤抖地咬住叶奕航下巴:“叶绥安,你轻点。”
烛火摇曳两下后熄灭,叶奕航和白逸之十指紧扣,两个汗涔涔的人相拥在一起,叶奕航一下下啄着白逸之,一脸餍足:“我们谁都不要先走好不好?”
白逸之迷迷糊糊,把叶奕航搂得更紧,声音也闷闷的:“好。”
12
民国三十三年,长沙沦陷。
叶奕航和白逸之带着毛坨,辗转多地避难。途中他们经过上海,遇上一家花店。
里面有位美丽的老板娘,叶奕航向她买了一束洋桔梗。老板娘见他左臂受伤,闲聊着问起,他如实回答,老板娘听后流出眼泪,硬挤出的笑容也兜不住豆大的泪花。
他们问了后才知道,老板娘叫春兰。
花店照常开着,给黯淡的年代、奔走的路人送去一抹芬芳。
叶奕航从花束中抽出一枝洋桔梗拿在手上,剩下的花全给了白逸之。
“以后我送你一束花,我就从里面抽出一枝。”
白逸之眉目舒展,花是新花,人是旧人。
民国三十四年,日军投降。
他们三人回了北平,见到了叶晋珏。叶晋珏的脸上留下一道疤,这几年也不知道如何从中周旋,整个人看上去格外沧桑。
青檀街几年前被日军占领,青檀医院于民国二十七年被封锁,自那之后,叶晋珏再没见过医院里面的人,包括白耹沨。他曾去过那里,被守着门的伪军赶出去,脸上的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
至于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有那些人知晓。
父子俩望着彼此,没有过多言语。晚上四人一同吃了饭,叶奕航把毛坨留给了叶晋珏,一直挂在腰间的平安符也留给了毛坨。
局势尚未明朗,他们还要为自己的信仰战斗。
第二天,叶晋珏替他们准备好一切,把两人一一抱过,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
叶晋珏拉着毛坨的手,直到再看不到两个熟悉的背影才进了屋。
民国三十八年,叶奕航和白逸之被捕。
行刑那天,两人满身污血,带着脚链,跪在烈日下。
叶奕航肩背挺得笔直,看向白逸之:“我这辈子连聘礼都没下,下辈子我早点去找你,明媒正娶怎么样?”
白逸之脸上漾起笑容:“好,我下辈子等你。”
砰——
绥安逸之,安定安逸,却不知道怎么绕了个弯儿,这两人一生没有安定,也没有安逸。
两月后,叶晋珏收到两人去世的消息,在青檀街一处埋了他们的衣冠冢,两人葬在一起。
叶先生和白先生逝于1949年8月29日——黎明前夕。
叶先生和白先生葬于青檀街庆乐楼遗址——初见之地。
彼时,叶先生三十一岁,白先生三十七岁,他们相爱已八年。
13
“幺六爷爷,严将军和叶老后来怎么样了?”几个小孩围在身边叽叽喳喳的,被唤作幺六爷爷的老人也乐得其所。
他靠在躺椅上,用蒲扇遮住不晒的阳光,操着口老北京腔调:“严将军战死沙场,叶老在1964年病逝。”
旁边还有小男孩问他:“青檀街在哪里?我没听过青檀街。”
幺六爷爷瞥他一眼,笑得皱纹连在一起:“现在早就没青檀街咯,至于变成了什么街……”他用蒲扇点了下小男孩的头,“自己找去。”
说完又摇起蒲扇,一脸悠闲。
小男孩还在问:“为什么我没听过他们?”
幺六爷爷摇的速度慢下来,少有的正经:“他们是无名英雄,除了他们,还有很多和他们一样的人。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处,也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处,甚至没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但他们一直在保护着这片土地,守着我们的安稳。现在还有很多这样的人,你以后也会和他们一样。”
一片赤心,只为华夏。
小朋友们被家长叫着去上学,几个小孩心情大好,说着幺六爷爷给他们讲的故事。幺六爷爷又把蒲扇搁在脸上,悠闲的晒着太阳。
还没晒够功夫,就被人拿起蒲扇,幺六爷爷看到来人,笑骂:“小兔崽子怎么懂得回来了?”
叶萧洛把蒲扇插到身后,扶着幺六爷爷站起来,笑得痞里痞气:“再不回来就不是小兔崽子一句话了。”
幺六爷爷扶着拐杖,踹叶萧洛一脚:“我看你就该在天上安家,你们大队就你一年回不了几次家。”
两人一同往家走,幺六爷爷的嘴就没停过:“什么时候往回领个孙媳妇儿给我瞧瞧?”
叶萧洛还是一贯的说辞:“快了,大概就这几年。”
幺六爷爷:“你前几年就跟我说就这几年,你这几年也不知道是哪几年。”
叶萧洛还想哄老人开心,一下没注意到旁边出来的人,两人撞了个满怀。
被撞的人抬起眼,叶萧洛感觉对面的人眼里藏着深情,但那人说起话来冷冷淡淡的:“抱歉,借过。”说完又重新打开手机播放耳机里断掉的音乐。
叶萧洛眼神好,瞟到上面“贵妃醉酒(京剧)”的字样。
“听的还是京剧。”叶萧洛小声嘀咕,被幺六爷爷全都听到。
幺六爷爷笑得像个小孩,一脸调侃:“白医生,那边最高的那个医院里面的,长得好看吧,还大你几岁,可惜了,没女朋友。”
叶萧洛就像抓到救命稻草,对着幺六爷爷不停输出:“你看他长那么好看连女朋友都没有,还比我大,你都催我媳妇儿了,不现实是吧。”
幺六爷爷哼一声:“说得好像你有女朋友似的。”
他踏进家门,冲着卧室里的人喊:“沅沅,小兔崽子回来了。”
屋里大厅正中间悬挂着耀眼的国旗,茶几上放了一本画册,最前面几页卡着几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除了越来越成熟的男孩,还有一位戴着金丝带链眼镜的男人。画册后面是数不清的画,有海东青、庆乐楼、青檀医院,不少都是在那个戴着金丝带链眼镜的男人的描述中画出来的。
最后一页是两个男人的背影,站在乌桕树下抓着穿过树叶的光。
幺六爷爷掏出挂在腰间的平安符,递给叶萧洛,恍惚间看到两个站在乌桕树前的男人转过身冲着他笑,他也跟着笑起来。
您二位看这盛世繁华,不知是否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