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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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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杨树被风吹的哐哐响,最后几片枯叶摇摇欲坠,斑驳的树影落在茅草棚顶上,像是风在屋顶作画,不太温柔。
一个干瘦的男子奋力爬出窝棚,他想爬到大树下,无奈体力耗尽,半倚在门边,贪婪地看着广阔的天空。
他走过的人生并不长,没有读过书,没人告诉他大道理,只能用不太聪明的脑子努力理解这个世界。
他会渴望星空,疑惑星星上有没有神仙,他们在看着凡间么,为何听不到他的祈求,为何对这些苦难视而不见。
他会羡慕飞鸟,它们那么自由,秋去春来,为何人会被困在原地,他想出去走走,想看看小鸟飞到了哪里。
他会向往大树,那枝桠肆意生长,整片天空都是它的,多么畅快,不像他,住在站不直身子的窝棚里,像被圈住的牲口。
他想念家乡的竹林,家乡的风也是温柔的,竹叶摇动时沙沙作响,林间有小鸟的窝,它们的家在那里,飞走还会回来。
北方,他的家乡在北方。
“二弟,怎么又出来了。”说话的是一个头发花白和他几分相似的中年男子,扶起他说:“去屋里,外面冷。”
病重男子摇头:“大哥,我想看着夕阳。”
“好,我陪着你,你啊,还和以前一样,盯着天空飞鸟能看上半天,也不知道在看啥。”男子挨着土墙坐下,不敢倚着,背上还有东家抽出来的鞭伤。
兄弟二人盯着红彤彤的太阳发呆,病重男子突然转过头说:“大哥,我不行了。”
“瞎说,我看你今日精神挺好。”他招呼一个男娃过来,说:“水根才这么点大,你忍心抛下他?”
“爹!”
病重男子爱怜看着儿子,攥紧大哥的手说:“大哥,你带他们回家吧,回咱们自己的家。”
“回家……?”男子呢喃着,大树下几人围拢过来,他们出来时一家十八口,现在只剩下八人,男子摇摇头说:“咱们出来一路遇到多少艰险,再走回去,恐怕......”
一少年跪在男子身旁,着急道:“爹,咱回吧,听人说青阳县有救济,还能给官府做工赚钱,咱能活下去。”
“这里的地主心黑,咱们辛苦一年只得两成掺土的粮食,熬不过冬天。”病重男子情绪激动,面色都红润起来,喘息良久说:“回家吧,路上找找秋娘她们,兴许能找回来。”
“对啊爹,找找娘她们。”少年说完脸皱成一团,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男子心中一片凄凉,他们南迁路上遇到马匪,那群人像是地狱来的罗刹,挥舞着大刀嗷叫着砍向手无寸铁的饥民,流民队伍被冲散,他拽着几个孩子奔逃,慌乱中躲进一处深沟。
马蹄声远去,流民泡在水里颤颤发抖,他们想不明白,他们身无分文,背井离乡,只想要一条活路,天杀的马匪,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
天黑后,流民从水沟爬出来,聚拢到一起,男子找到三弟一家,还有吓蒙的二弟和水根。第二天他们往回找,被马匪翻乱的破旧衣物散落一地,还有横七竖八的流民尸体,男子抱起惨死在马蹄下的小儿子,悲痛欲绝。
孩子他娘、二弟妹和两个侄女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在附近找了两日,不得不继续南行。
马匪抢走了仅剩的吃食,流民饥饿难行,草根树皮都被吃光,经过一个小镇时,三弟夫郎将自己卖给一个大户人家,换回半袋豆子,救活一家人的命。
不久三弟的幼子也被人拐走,三弟追出两座山头,回来时身上带血,手里紧攥着一只小布鞋,之后就很少说话了。
男子转头问三弟的想法,年轻男子点头说:“回吧。”
“好。”男子起身找几户邻居,他们是一个村出来的,几家人都同意回去。
第二天男子跟地主请辞,他们人多势众,地主不得不放人,将要出门时,一个少女踉跄追来:“爹,爹,你们要走?”
这是男子的大女儿,几个月前被地主强占了去,现在已怀有身孕,他不能带走她,男子低下头说:“嗯,你在这好好过日子,爹,会来看你。”
少女擦掉眼泪,脱下银镯子说:“我知道,爹,这个你拿着,路上小心。”
“哎。”男子努力憋住眼泪:“你等着爹,爹不来,你两个弟弟也会来。”
男子红着眼回来,招呼亲邻收拾行李,带上他们得来的一点粮食,踏上归家的路。男子背起仅剩一口气的二弟,二弟说,想葬在离家近的地方。
路过小镇时,三弟想见他的夫郎,管家盛气凌人,磨了好久才放人出来,哥儿脸上手上有几处伤痕,见到年轻男子嚎啕大哭:“夫君!”
一个小哥儿跑过来:“小么!”
“小鱼!”夫郎抱住孩子,慌乱往后面看,抓着年轻男子问:“小宝呢?”
年轻男子沉默摇头,哥儿哭声越发惨烈,惊着了前院主家,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来,扯起夫郎,一巴掌甩过去说:“没用的东西,白浪费粮食,当初看他好生养才买下他,养一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们还敢找来!”
年轻男子跪下砰砰磕头,额头磕出血,求饶道:“别打,别打他,都怪我,老爷要打就打我吧。”
“你算什么东西,打你有什么用。”胖男子看向巷子口的几人,说:“要我不打他也行,人你领回去,拿那个小娘子来换。”
胖男子指着一个小姑娘,是男子的三女儿,小姑娘吓得藏到父兄身后。
年轻男子看一眼,继续磕头:“女娃还小呢,离不得家,老爷您行行好,我替我夫郎留下,我给您当牛做马,成不?”
哥儿脸哭到扭曲,摇头道:“夫君,你走吧。”
胖男子嗤笑:“你个成年男子,养你一个费多少粮食,这样,我也不为难你们,不给女娃就给男娃,在府上当个小厮,总不能让我亏本吧。”
年轻男子不敢回头,他知道胖男子说的谁,大哥家的水四,和二哥家的水根。
男子沉默片刻,将四子轻轻推出去,说:“小四,你姐姐是女娃,她不能去,水根是你二叔唯一的血脉,你去,将婶么换回来,听话啊。”
水四抿着唇点头,慢慢朝院门走,年轻男子将夫郎扯到身后,对侄子说:“小四,你等着三叔,三叔会来赎你。”
黑色木门将要关严,男子大喊:“小四,你记着,咱家在青阳县,小竹凹。”
归家的脚步越来越近,途经遇上马匪的地方,草丛深处白骨嶙嶙,旧衣物晒得发白,被风撕碎四处飘零。
他们跟附近的村民打听,听说后来官府派兵剿匪,几个山头都被端了,匪头子被拉去县里砍了头,下面小弟现在还在修城墙哩。
男子听得畅快,跟人打听女眷下落,村民摇头说:“没听说谁家捡到陌生女娘,这年头日子不好过,没有多余的粮食啊。”
“多谢老丈。”
男子垂头领着人继续赶路。
他们终于回到青阳县,再翻过几座山就到家了,带出来的粮食已经耗尽,路过的村子讨不到吃食,一行人只能草根树皮果腹。
男子拄着树枝往一处山脚走,爹娘年老体弱,出来没几天就病死了,他只能草草下葬,记得就埋一棵大树下,现在却怎么都找不着了。
进村的小路被枯枝烂叶遮挡,众人心下悲凉,他们离家一年有余,不知村子会破败成什么样,走时还留下一个老人,病死饿死都没人管。
钻出竹林,村落出现在眼前,几个半满的池塘,被细竹侵占的院落,破败不堪的屋子,可是再破也是他们的家。
众人叹气往山下走,却见一缕炊烟从尚且完好的屋顶升起,男子心脏快要冲出喉咙,扔下树枝往院子狂奔。
大花吓得钻进厨房,张老伯疑惑出来,看见门口站着一群人。
“你们是?”
男子哭着奔过去:“三叔!三叔!”
张老伯眼睛瞪圆,大张着嘴,呼哧半天才发出声音:“大路子,你们回来了?”
门口几人也跑过来,张老伯在人群中寻找,问:“你爹娘他们呢?”
张路摇摇头,张老伯大叫一声瘫坐在地,捶着胸口哭喊:“出去十八口,就回来七个人啊!”
张路和张成扶着三叔,给老人家顺气,张老伯哭累了,反应过来,抓着侄子细瘦的胳膊说:“你们受苦了,家里有吃食,我给你们做饭去。”
张路疑惑问:“三叔,你哪来的吃食,还有这院中怎么种着菜?房屋也修缮过。”
“鸡,小么,有鸡!”鱼哥儿指着院子一角,几人看过去,真有一只母鸡,他们多少年没见过鸡了。
张老伯擦干泪说:“这事说来话长,先吃饭,家里有番薯,煮番薯吃,乡亲们都进来吧。”
张老伯重新生火做饭,叶哥儿忙接手,“三叔,我来吧。”
“哎,篮子里有鸡蛋,煮几个给孩子们吃。”
“好,谢谢三叔。”叶哥儿看过去,鸡蛋有三四十个,篮子都装满了。
张路想都不敢想,他们回来当晚能吃上热乎饭,还是香甜如蜜地主都没吃过的番薯,几个小娃还吃上了鸡蛋。
黑暗中,人们围坐在张老伯身边,互相诉说这一年来的遭遇。
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