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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断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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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棠穿着沈琼枝为她做的新衣,又请大折氏为她梳了个稍偏的螺髻,和大家一起去门口接林琮。这天天气格外好,虽然冷,但是阳光和煦,照在各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比过年还喜庆些。大折氏将小棠拉在身边,好好看了一番,心里欢喜得紧。
过了一会,沈琼枝突然叫了一声:“来了!”
众人齐齐朝东边看去,果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夏侯骑马跟在旁边,到了门口,林琮利落地从马车上跳下来,他亦是一身新衣,人瘦了一大圈,显得更加高挑。大折氏率先走上前去,用手中的桂枝在他前后象征性地拂了几下,嘴里还念念有词,这是为他除秽的意思。
小棠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忍住上前拥抱他的冲动,他被大家簇拥着,她就安安静静在一边站着,寒暄了一会之后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交汇的目光如糖丝,两个人都笑了,劫难之后再重逢,无言便代表一切,他快走两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哑着嗓子在她耳边说:“我回来了。”
这样熟悉的味道和感觉让小棠的头脑微微眩晕,她伸手环住他的腰,就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很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街边似乎又重新喧嚷起来,两人才发觉门口空无一人,就连夏侯也不见了,林琮这才牵起小棠的手往里走去。
接下来几天,林家上上下下显得格外热闹,长辈们多数时间聚在一起讨论林琮和小棠的婚事,仆役们连年清冷,现在有了人气做起事来自然也有劲,唯有林琮和小棠窝在院子里晒太阳,沈琼枝吵了狠了就一起上街逛逛。
很快,林琮和小棠就要回酸枣了,这次大折氏会跟着一起去,林甫等述了职依旧要回北京。
临行前,夏侯又来找了一次林琮,两人在书房待了很久,小棠好奇,问他来做什么的。
“他来告诉我抓到童锐了。他就是夏人也利渠,可怜陈承礼与他勾结已久,居然不知道潜伏在自己身边的竟会是个夏人。”林琮叹道。
小棠伸了个懒腰,然后趴在桌子上,微眯着眼睛,那样子慵懒可爱。林琮注视着她,眸色深深,可也透出无可奈何的苍凉来。
回到酸枣县,相熟的朋友间自然又是一番热闹,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争相约林琮,要替他接风洗尘,此次牢狱之灾反倒让他成为了人们传颂的对象,可是他将那些邀约一概都拒了,除了公务,所做之事就是陪着小棠。
现在,小棠和林琮的主要任务就是将对方养胖,怎料半月之后,他俩愣是一点没长,旁人的脸倒是圆了一圈。
大约是因为快过元旦了,林琮最近显得格外清闲,他将不甚紧要的事情都交给其他人,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垂云居,再不然就是和她一出去闲逛。小棠觉得奇怪,不过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因为年下确是没什么事情。
有一次,小棠故意逗林琮,问:“林大人呀,你在狱中的时候每日里都干什么呀?”此时是午后,屋里暖烘烘的,她正躺在榻上,先是望着那两只琮式瓶里插着的几只腊梅花,然后翻了个身,闭目养神。
半日听不见回答,小棠便睁开眼,岂料林琮一张俊朗的脸自头顶移过来,倒唬了她一跳,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她屏住呼吸,渐渐面红耳赤起来。
“想你。”林琮柔声道。
小棠迷糊了,情不自禁地微微仰起头,林琮被她的主动鼓舞,迅速覆上她的唇……
腊月里,林琮几乎请遍了小棠所有的朋友,这让小棠觉得有一种即将分别的错觉。
元旦前五日,林琮正在辨明堂里批复文书,突然门房来报,说是一个叫周定的人来访,还带了几个随从。听见这话,林琮手中的笔猛然掉落——这一天终是到来了……
他让门房去将人领进来,自己则艰难地起身出门迎候。
“林大人。”周定拱手道,一条眉毛自中间向上挑了一下,“下官此番来,是受太子殿下所托接甘捕快回京的。”
林琮亦回了一礼,面色沉静:“那便请周大人在此稍后,我去叫她出来。”
一路上,林琮的腿似有千斤重,但是他又想快点走到垂云居再好好看看小棠,再和她多说几句话。
小棠照常坐在窗下,听见脚步声,早就抬起头来:“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林琮走进屋去,只一个劲儿地盯着小棠看,她有些好笑地问:“怎么了?”
“我就是想多看看你。”林琮说。
“好似以后见不着了一样!”小棠嗔道。
林琮神色微变,然后让小棠停下手里的事情,郑重地道:“小棠,往后你要好好的……”
小棠狐疑地看向他,他只好笑着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说:“我记得你说你来的时候穿了一身你们那时的衣服,现在你能穿给我看看吗?”
“现在?”小棠问,那是件白色的连衣裙,现在穿不免要受冻。
“对。”林琮答道,见小棠点头,他自己便掩上门等着。
这时,门房跑来催促说:“大人……那周……差小的来问还要多久?”
林琮伸手示意他声音小些:“你现在就去将他领来。”
小棠在里面喊了声“好了”,林琮推门进去,只见她一身白衣,小臂和腿都露出一截来,可见皓腕如雪和修长纤秀的腿部线条,为了配这身衣服,她还把头发散下来,随意地披在肩头。他绝望地闭上眼睛,要将眼前这画面刻在脑海里。
再穿上这身衣服,小棠已经很不习惯了,就在她扯着衣角的当口林琮径直走到桌前,似乎打开了什么。
“好看吗?”小棠问。
“好看……”林琮回到她面前,伸手扶住她的肩头,毫无预兆地在她的额头深深一吻,然后拉起她的手摊开,趁她不备的时候将那颗樱桃红的珠子塞进掌心……
小棠骇然抬眼看向他:“你知道……你做什么?”
小棠用力地甩手,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只见林琮噙着泪颤声说:“小棠,夏侯告诉我你为了救我去找过太子殿下。你不该成为被囚禁的鸟,他们只会无度地利用你、消耗你,这里不是属于你的时代,回到你原本的世界里去吧……”
小棠拼命地摇头:“你别这样,允白……我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你快松开!”她几乎是哀求着,因为她看到她的手已经开始起了变化。
林琮抬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可我不能这么自私,向往自由是你的天性,如果要你留下是以牺牲自由为代价,那我宁愿你离开。”
最终,林琮眼睁睁看着小棠在自己怀中消失了,窗外刚刚赶来的周定被这一幕吓傻了,一条眉毛起的起伏的伏,惊涛骇浪一般。
小棠像是睡了很久,脑中不断闪现各种画面,等她睁眼的时候,脑中混沌一片,只是木然地睁着眼睛。
“你醒啦!”一人探过身子来高兴地说。
小棠盯着她看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是孙忆,再看看周围,白墙白床单,不是医院是哪里?再看孙忆,竟然还挺着个大肚子!
小棠揉着生疼的太阳穴,已经接受了回来的事实,只是她惊奇地盯着孙忆:“你又怀了?”
孙忆摸着她的脑门:“说什么胡话呢!”
小棠见她还是之前的模样,一点都没变,便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怎么会在这里?”
孙忆关切地说:“你晕倒了,大家赶到的时候你就躺在地上,不过你放心,好在你机灵,将定位器挂在了刘凤祥的车上,宋队和云飞他们把他抓住了,现在正在审讯呢!你觉得怎么样了?”
小棠摇摇头,没有说话,明明她在宋代生活了五年,怎么回来了一点时差都没有呢,她猛然掀开被子,跑到卫生间照照镜子,她竟一点变化都没有!
怎么会?
那些她所经历的痛苦、绝望、惊险和欢笑怎么会是假的呢?
那个他深深爱着的人怎么会是假的呢?
孙忆担忧地跟在她身后:“小棠,你怎么了?”
小棠不能接受,她回到病床上,突然就哭了起来,孙忆慌了神,忙问:“小棠,你是哪里不舒服吗?我去叫医生来……”
小棠拉住她,摇头说:“我累了,想要歇一会,你先回去吧,我不碍事。”
孙忆本想留下来陪她,但她决意不要,只好先走了。
小棠安静下来,细细想着前前后后的事情,一个想法突然闪现出来。
如果这一切不是梦,她走之后,那颗珠子自然就在林琮手上,现在出现在一个古墓里,那就说明这个墓……
是林琮的墓!
可是先前开会的时候,他们说墓主人死于治平年间,那就说明她回来之后,赵顼迁怒于林琮,杀了他?
小棠心口剧痛,手脚不停地颤抖,那个碑,她要去看看那块碑,上面或许会有她想要的答案。
晚间,宋辰过来看小棠,敏锐的他察觉到她看自己的眼神很是陌生,似乎长久未见一样。
“师兄……”
“好些了吗?”宋辰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小棠点头,然后思索着该如何开口,如何说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未料,宋辰率先开了口:“我拿给你的那把枪,里面应该有五发子弹,现在还剩下三发,但是现场并没有听见枪声,督查那边问是怎么回事,我就说枪交给之前我在射击馆先试着开了三枪。还有,我跟云飞在审讯刘凤祥的时候,他说他看到你消失了,我们斥责他不要胡言乱语,他立马就改了口。现在你能告诉我当时在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当然是相信你的,但是我也要确保那丢失的三颗子弹在社会上不会造成危险。”
小棠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对了,先前她没有想到她带去的枪支,现在确定里面少了三颗子弹,她的确是开了三枪,一枪为傅临渊,两枪为林琮,那么,她所经历的一切是真的!
“那颗珠子现在在哪里?”小棠先问。
“被延津县的兄弟们带走了,刘凤祥也被押解回去了,我来之前刚走。”
小棠想了一会,接下来她还想要接触一下那颗珠子,还想看看那块碑,这些事情恐怕还需要请宋辰帮忙,便说:“师兄,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你觉得不可信先别急着否定我,行吗?”
小棠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宋辰在听的过程中没有插过一句话,听完了也没有表示怀疑,他自进来便觉得面前的这个姑娘看似哪里都没变,实际上却是完全不一样了。
“师兄,你不觉得这事很扯吗?”小棠问。
宋辰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只是问:“如此说来,你很喜欢他了?”
提到林琮,小棠的心又痛了起来,宋辰见她的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打算去延津县吗?”他问。
小棠猛然抬头,迟疑了一下说:“我想请你帮忙来着……”
宋辰点头:“你身体怎么样了?”
“本来就不碍事啊!”
“那我明天一早来接你,你说他叫林琮?”宋辰问。
“嗯,林琮,字允白,我们都没见过那块碑,就去验证一下吧,我也想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不是一个梦。”
宋辰回头看了她一眼,心里知道他们再无可能,可笑他自己先前还抱有一丝幻想。
在去往延津县的路上,小棠的话很少,一直扭着头看外面的风景,扬州到延津县要开近七个小时,中间一段还堵了一阵子,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在服务区也没有下车。
到了延津县公安局,陈队长对宋辰和小棠的到来颇感意外,自己前脚才回来,他们这后脚就跟来,不知道为了什么。
宋辰编了个理由,陈队长明显不信,大家都是干刑侦的,谁还没个本事呢!不过看在宋辰他们帮了大忙的份上没有揭穿,心里想起在开会时小棠就表现出了对那墓的兴趣,也许只是感兴趣而已吧。
陈队长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当即拿出手机联系,博物馆那里答应接待,不过今天很晚了,工作人员都已下班,便约了明天一早。
陈队长为了答谢宋辰,便邀他们晚上吃饭,小棠谢绝了,自己一个人在延津县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看着整齐划一的路灯,亮堂热闹的商铺,像豆腐块矗立的楼房……此时她眼里的一切和昨天还生活着的酸枣县毫无相似之处,她不知道此时她的脚下曾经是哪里,衙前街?妙婵的香铺?昌桥瓦子?还是孟家气派的宅子?
她停在十字路口,不禁想起那时她和林琮站在黄河堤岸上的对话,昨天她还亲身经历的京畿繁华早已面目全非,这才一个转身,千年已逝。
第二天,小棠早早等在车前,宋辰知她心切,什么也没说就跟着导航去往延津县博物馆,可是出乎小棠意外的是,他们竟来到了大觉寺!小棠不免觉得走错了路,可宋辰问了路人才知道延津县博物馆就在大觉寺里面。
小棠踏进寺门,茫然四顾,这哪里是九百多年的那个寺庙?就连高耸的万寿塔也是全然不同。
博物馆的一个姓莫的科长接待了他们,将他们引到一个办公室里,几人坐定之后,他说:“多谢你们的帮忙,我们才追回那件文物……我听陈队长说你们二位对碑刻感兴趣,想见见这块碑?”
“是。麻烦你们了。”
“哎——”莫科长谦虚地说,“这是文物,我们欢迎社会各界参与研究,这对我们也大有好处,毕竟我们专业学识也有限。不过说起这座墓里的碑,倒有些奇怪,上面刻着墓志铭,但和目前发现的各个墓志铭都不太一样,是篇自为墓志铭,说起自为墓志铭,也就是自己给自己写墓志铭,历史上也发现了一些,但数量不多,像明代的徐渭、张岱,但是我们这次发现的这个呢和他们的又有些不一样了,我们已经将碑文拓下来了,一会就拿来。”
小棠一等他说完就急忙问:“莫科长,先前陈队去我们那里,说这个墓主人是死于治平年间,是不是?”
莫科长摆手:“这是个误会,因为这块碑断了,当时只是粗略地判断,后来将碑拼好了,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小棠长长地舒了口气,又问:“能看出墓主人的名字吗?”
“噢,能!他叫……”莫科长的话没说完,工作人员便拿着一个盒子和一张拓片纸过来了。
小棠将那斑驳的拓片接过来,堪堪将目光锁在上面的是,头脑便轰的炸开,宋辰察觉到她的异样,忙凑过来一起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林琮者,字允白,夔州人……”
宋辰怔住,久久没有回神,登时对她这两日的失魂落魄感同身受起来。
小棠一字一句往下看,历经千年的泥水的侵蚀,有些字已经很模糊了,但这字迹潇洒苍秀,她再熟悉不过了,她甚至怀疑这就是林琮自己刻上去的。
看着看着,小棠渐渐泪眼婆娑起来,他没有因为她的消失而被惩罚,三年知县期满之后他又回了泾原路,后来职位几经变迁,但都没有离开西北,一直身处宋夏对峙的前沿,后在元丰四年神宗皇帝赵顼发动的五路伐夏中受重伤,他自知时日无多,最终回到了酸枣县,直至伤重不治,卒年仅四十……
突然间,小棠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如果她没有回来,他一定不是这样的结局!
还有,这哪里是什么墓志铭,这分明就是一封写给她的情书啊……
陈科长和他的同事面面相觑,不过他们看过墓志铭,觉得上面缩所写言辞恳切,感人肺腑,饶是如此,这位女警官也不至于这样吧?
宋辰轻声安慰着小棠,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抽抽噎噎地问:“我能、能看看那颗珠子吗?”
陈科长将那盒子递过去,小棠打开来,忙将那颗珠子握住,期盼着还能有奇迹发生,可是等了许久,她的身体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她又用力,依旧没有反应……她终是放弃了,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多想再回到过去,去改变他的命运,让他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宋辰看她这样,心里着实不忍心,便替她接着问:“这个墓里还有其他发现吗?”
“噢,还发现了一对瓶子,但很可惜,都已经碎了,我们的同事正尝试修复,不知能不能行……”
“那这个墓将作何处理?”宋辰又问。
莫科长说:“那一带本来在建公园,这墓就在公园里,也没什么考古价值,这种墓一般都是回填,还墓主人一个清净,这个墓也是这样。”
又说了一会话,宋辰带着小棠起身离开,小棠转身对莫科长说:“那是一对琮式瓶,应和林允白的名字,你们可以参照这个进行修复。”
莫科长见她奇奇怪怪的,是以对她的建议并未搭腔,只是礼貌性地笑笑。她也没有再坚持,不过请求互加了微信,等那瓶子修复好了给她发个照片。
出了博物馆,小棠停住脚,对宋辰说:“师兄,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了,你先回扬州吧,我明天再回去,已经向葛教请了假了。”
宋辰当然不放心:“队里有云飞顶着,你还想去哪?我陪你就是了。”
小棠勉强笑道:“那个地方我想自己去……”
她想自己一个人去见他……
宋辰已经想到了,便不再坚持,自己先回扬州了。
小棠按照莫科长说的地址找过去,见一个公园已初具雏形,中间是一个不小的人工湖,周围皆是青青的草地,奇石树林点缀其中,已经有不少居民在这里散步了。小棠提前做了准备,给一个工头塞了包烟,向他打听最近发现的一座古墓在哪里。
“已经填了!草皮都种上了!”工头挥臂说。
在小棠的央求下,工头还是带她穿过一条石子铺就得小路:“就是这里了!”说完他就走了。
小棠从小路踏上草地往湖边走去,他的墓如今就在湖边,巧的是,周围种满了海棠树,现在不是开花的季节,但枝叶繁茂。她盯着面前一圈一圈打过来的湖水,嘴里喃喃说:“允白,你喜欢这里吧?这里有好些海棠树。”
大约半月之后,小棠早已投入细碎繁琐的基层工作中,此时,她和葛教正被几个爷爷奶奶团团围住,耳边叽叽喳喳的,也不知道话是从哪张嘴里发出来的。
葛教口水都说干了,还在不停劝说着。
突然,小棠的手机接连响了几下,她有预感似的,偷空将手机掏出来,竟是莫科长发来的——那对瓶子被修复好了!几张角度不同的照片,还配了一句话:果然是琮式瓶,外加一个表示“五体投地”的表情包。
强烈的熟悉感再次侵袭而来,不过她很快恢复平静,加入到葛教的劝说中去。
下班一回到家,小棠就一头扎进了那张拓纸中,这里面的内容她来来回回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已经可以背诵了,可她还是愿意看着那熟悉的字迹,仿佛那人就陪在身边。在延津刚看到拓片的时候没有注意,这拓片的后面几句是旁人刊刻的,补充了林琮的卒年,她觉得那字有些像孟旸的。
此外,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百度北宋神宗时期的历史,特别是关于宋夏战争的,她还买了许许多多关于宋史的书籍,看是否可以发现林琮的名字。她明知是徒劳,却总也不肯放弃。
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人多如砂砾,可是能青史留名的能有几人?
可是,自她回到现实世界这么久,竟一次也没有梦到过他,不过没有关系,他总有一次要来的……
林琮者,字允白,夔州人。父讳甫,母折氏讳凤羽。记此生平,实望卿勿错失耶。
治平三年,遽尔别离,幸圣主未责,尔后任满磨勘,载沉载浮,辗转西陲,十又五年矣。孤城荆棘,惊鸿掠卿月;万里横刀,戎马踏黄沙。次击扰攘,扼束要冲。招徕寨堡,抚兵屯田。旌德章功,甚有人谓为将星者,然余知凶吉险夷实赖天幸。况余虽幼长于府州,半生倥偬,实经国忧民为吾志,荆门柴扉亦为吾志也。鲲鹏扶摇,非止於九天青云;菟丝绕枝,亦可仰朗日熙光。思高山流水,吾志卿知,此生无憾也。
今岁秋,时知环州,协高遵裕攻灵州,然此役大败,余率部突围,中神臂弩,伤贯筋骨,久治不愈,琮自知命之将终,遥归酸枣。十五年离愁,相思未减,前尘旧事,杳杳忽忽。汝赠吾宅,吾珍之,前院种棠梨,后院种海棠,年年花发,灿若烟霞,轩窗依旧,唯不见故人灯影。忆当年同居垂云,或于檐下观星,或坐室中读书,浸瓜果,觅流萤,时以为寻常,而今惘然自顾也。吾病体沉时,忽见汝还坐窗下,笑对吾言,汝归矣!汝双眸如故,然吾已鬓白如霜,飘飘乎似漏尽灯灭。家父已逝,家慈犹在,不能侍奉终老,憾也。汝之师及旧友皆安好,田生娶范氏玉奴,生两女,孟旸终弃文从商,与钱妙婵生一男两女,吾每归酸枣,皆聚也,此番病重,亦仰赖看顾。
吾终悟汝所言之墓即吾墓也,珠随葬,私心希冀,少时遇汝,绝非一梦焉!
君殁于元丰四年冬十二月二十日,卒年四十。
友泣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