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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地上的星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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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还记得,那棵以为他那么随口一说敷衍过去就算了,原来他不只是说说而已。
“其实我跟商则真的没见过几次,他毕竟是个公众人物,只是可能年纪小实在藏不住心事吧,抓住一个人就想使劲倾诉,所以偷偷跑出来找过我。再后来没过多久奶奶就病危了,我每天公司医院两头跑,忙得团团转,也就没时间再跟他见面了。”尚知非用手背撑着额头,一副很无力的样子,“奶奶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年纪大了正常的器官衰老衰竭,其实我觉得要是那些年她不是一个人拉扯我长大的话,她应该能陪我更久一些的,但我知道她太累了,她觉得我终于长到不再需要她照顾了,她终于能松口气了,于是就想偷懒去休息了。医生下病危通知以后,我想了一个晚上,决定还是不要强留她在人间受苦,遂了她的心愿让她遵循自然规律去找我爷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但她在休息之前,告诉了我一件事。”
尚知非看了看那棵认真听自己说话的样子,突然对他说:“去沙发上吧,我想靠着你。”
“啊?……哦”那棵机械性的执行命令,直接把尚知非从地毯上抱起来放在了沙发上,然后坐在他旁边用一条胳膊揽过他的肩膀。
尚知非侧头靠着那棵,方才继续。
那是尚知非不知道熬过的第几个午夜,他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紧紧握住奶奶干瘦的手,仿佛那是一把沙,怕攥不紧就滑走了,心里又很清楚,沙本身就是留不住的。那双曾经紧紧拉着自己的温暖有力的手不知何时消瘦得只剩下一层皮,皮牵起来老长还布满了老人斑。尚知非强忍着鼻酸清了清嗓子:“奶奶,医生说你的身体不能承受更多的药物了,他们减了量,你要是觉得疼了就告诉我。”
奶奶放慢了呼吸缓缓开口:“没事,奶奶这一辈子啊,什么苦没吃过,这点痛不算什么,还没有小时候为了填饱肚子大雨天去生产队偷红薯被发现了跑的时候摔那一跤疼呢。”
看得出来奶奶试图讲个笑话让自己的孙儿宽心,但显然不怎么成功。尚知非额头抵着床沿用手擦干了泪水然后再抬起头看着奶奶,瓮声瓮气:“奶奶,我都快三十岁了,你别放不下我,如果实在太疼,就走吧,你不说最近老梦见爷爷来找你嘛,他来接你,你就跟他走吧,别让他等急了,顺便替我向他老人家问好。”
“别胡说,你跟他问不着好。”奶奶挤出一个笑容,“他走得早,还年轻着呢,不算老人家,倒是我这一把年纪,也不知道他嫌不嫌弃咯。”
“怎么会呢,您一把年纪也是风华绝代的美人,他还得把你看紧一点呢。”
病房传出久违的笑声,那声音好似随着窗外的风一道离去,带走了疼痛,带走了疾病,带走了无能为力,最后消散在某一处不惹眼的尘埃里。
奶奶声音变得更小:“小非啊,花园里的花开得还好吗?你每天照顾我是不是就没精力照顾它们啦?奶奶还想坐在摇椅上再看看我们小非的小天地,不过应该看不到啦……”奶奶说完就突然闭上了眼睛。
“奶奶!”尚知非这一声没有惊醒奶奶,反倒是叫来了刚好从病房外经过的医生和护士,医生告诉尚知非奶奶只是体力不支睡过去了,可能一会儿就会再醒来,但也可能就这样在睡梦中直接离去,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尚知非沉默了一会儿,转头对护士说:“麻烦您帮忙观察一下,有什么问题及时给我打电话,我离开一下,最多一个小时。”说完急匆匆地就走了。
奶奶再次醒来是在一个雨后初晴的傍晚,如果尚知非没有因为扛不住趴在病床上睡着了的话,他应该抬头就可以看到窗外漂亮的彩虹。
他依旧握着奶奶的一只手,突然察觉到手心有轻微的抖动,他本来睡眠就浅,最近一段时间更是绷着一根神经,这一点抖动让他一下睁开了眼。
“奶奶,你醒了?”
奶奶没回答,眼睛盯着病床边放着的那束花,从奶奶的角度,绚丽的花与天边的晚霞交相辉映,自成一幅画。
尚知非顺着奶奶的视线看了看,对她说:“奶奶您看,小花园里剪来的,这个季节花都开了,我每样剪了几支,好不好看?”
奶奶艰难地微微点了点头:“好…看。”
尚知非没再说话,静静地陪着奶奶看着那束花,仿佛看到了冬藏春长,一年四季,花谢花开,再碾落成泥。
尚知非感受到奶奶没什么力气的手捏了自己一下,他回过神看见奶奶已经转回头望着他,嘴唇轻轻翕动,尚知非起身靠近奶奶,听见奶奶艰难地说:“小非,奶奶知道你还是放不下他们,可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就别跟自己较劲了,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好不好?”
尚知非下意识想否认,但他知道奶奶这是弥留之际了,不忍出口打断也不忍哄骗。只听奶奶继续说道:“奶奶这里有件事,揣在心里二十多年了,本想带进棺材里去的,可真到了这一步,我又开始为难了。奶奶没有读过多少书,不懂那么多道理,也不知道怎样才算真正地为你好,但好歹我也算是把你拉扯到了这个年纪,临了了,我告诉你,你自己去判断吧。”
尚知非不明白能有什么事,会让奶奶在这个时刻说出这样的话。他表情很平静:“奶奶,您说。”
“当初她……你妈妈跟人走的时候,其实我是知道的。我阻止不了她,也没有立场阻止,只希望她能把你带走。我一个老太婆,精力不够也没有那么多钱,没办法给你更好的照顾,我让她一定要把你带上,如果对方不愿意她带两个,那就把小如儿留下来,但你妈妈说对方不同意带你。我背着她厚着脸皮去找了男方,那是个很有礼貌的年轻人,客客气气地接待了我,说他们要移民了,他跟你妈提过可以带你走,或许国外的医疗技术更发达,说不定可以把你治好,不过你妈拒绝了他,执意要带走你弟弟。”
说完这些,奶奶喘了两口气,仿佛隔着时空都能感受到当时的愤怒:“我很生气,回家问你妈妈为什么不肯带走你,她不回答我,只说算她对不起我们,她会按时打钱,让我好好照顾你。”
不知是不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尚知非有些站不稳,腿晃了两下又坐回了椅子上。
“她走之前办了一张卡,说密码是你生日,我当时没接,她就放在衣柜抽屉里面了。这么多年,奶奶没动过那张卡,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至于以后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吧。”
奶奶的眼神变得很缥缈,好像什么都没看又好像看到了很久以前,“小非啊,奶奶要走了,奶奶走以后,你别再躲进被子里哭。奶奶一直记得那段时间你卷缩着小小的身体躲在被子里偷偷哭的样子,你咬着牙不出声就以为奶奶不知道,其实奶奶什么都知道,被子抖得那么凶什么都遮不住,你一个小不点能瞒住什么呢?奶奶比你多吃四五十年的大米饭呢。”奶奶声音也变得哽咽,“我的小不点啊,一晃眼就长这么大了。”
奶奶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尚知非的脸,她的力气仿佛比之前大了点,声音也清晰了些:“小非啊,找个人陪你吧,我们小非这么好,不要孤孤单单的。忘了他们,就像我从来不问你爸爸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家一样,就当本来就没有他们,找个好人,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那棵感觉到肩膀上的湿意,知道尚知非又哭了。他很难过,觉得自己不该问,又觉得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既然无可避免,那不如让这一天早点来。肉里钻了刺,就得尽早拔除,伤口才能更快复原。
他低下头吻过尚知非的眼睛,舔舐他的泪痕,那些咸涩的味道似乎刚好可以代表他错过的尚知非独自经历的那些岁月。
尚知非吸了吸鼻子:“我想看星空。”
“好。”那棵调整姿势把尚知非横抱在怀里再俯身伸手去够茶几上的遥控器。
这个姿势让尚知非被夹在了那棵腰腿之间,为了保持平衡,他还得用手使劲圈住那棵的腰腹。尚知非直接被逗笑了,拍了那棵一巴掌:“你就不能放开我自己去拿遥控器或者直接声控吗?”
那棵打开星空灯又抱紧尚知非靠回了沙发背:“不能,我就想抱着你,还有,我不喜欢声控控制星空顶。”
尚知非:“……”这是,突然傲娇了?
那棵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他觉得星空应该是静谧的,所以不能发出声音,就像他觉得尚知非应该是放在花丛中长大的,而不是自己成为照顾花的园艺工人,哪怕这两者之间毫无任何逻辑关系。前者他能掌控,因为他是主人,后者他能调整,因为他是爱人。从前已经发生的他无力改变,还好还有以后漫长的年年岁岁。
并不知道那棵那些心理活动的尚知非没跟他计较,他想看着星空讲接下来的事,于是那棵又抱着他一起躺在了沙发上。
“奶奶走了以后,我请了半个月的假,处理后事加上调节自己,假期的最后一天,物业给了我一个信封,说保安室收到的,信封上没有写电话但地址是我们家的。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身边的熟人和同事都经常能见到,我不知道谁会给我寄一封信,没写电话,我都怀疑是谁寄错了,直到我发现那是一封跨国信件。”
那棵瞬间张大了嘴巴,尚知非看着他吃惊的表情继续说:“其实那都不能算是一封信件,因为没有只言片语,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作为一个爱好——不,曾经的爱好为摄影的那棵来说,这两个字格外敏感,“什么照片?”
尚知非一字一顿地说:“夏如是的照片。”
那棵惊得直接坐了起来:“你弟弟?给你寄了照片?”
尚知非点了点头。
“隔了那么多年,他就寄了照片却什么都没写?会不会是你没看清楚?或者漂洋过海的,信封破损信纸掉出去了?”说完又自己推翻,“不不不,你这么细心的人,你说没有肯定就没有,那为什么啊?这说不通。”
尚知非被他这一通连问带答的,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他也坐了起来:“是说不通,所以我想去问个清楚。”
那棵脑子回正了,才想起来,哦,是,我问的是“当初为什么出国”,前言结束,正文开始了。
“所以你就找他们去了?”
“算是吧。我根据信封上的寄件地址知道了他们在Y国,纠结了几天还是觉得要去求一个答案,正准备离职的时候,公司出了一个调令,想让我们部门抽调一个人去Y国分部协助一个项目,项目挺大的,需要待几年,职位不变但薪资是国内的两倍,奖金和年终奖也比国内优厚很多。条件很诱人,但因为距离太远,那些有家有室、有老有小的自然还是不想去,可这对于孑然一身的我来说,简直就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我走的时候,我们那抠门精领导还请我吃了一顿好的亲自给我践行。”
那棵笑了笑,知非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甚至还能开玩笑,所以李云柯说的“遭遇”到底是什么?
那棵岔了下话题:“知非,李云柯最近没找你吗?他不是一直想约你吃饭?”
这好端端的,怎么提到云柯了?尚知非疑惑不已但还是回答道:“他出国了,说回来再找我。”
那棵现在对“出国”两个字也格外敏感:“出国?他去干什么?”
“啊?不太清楚,可能他们家要开始做跨国生意了吧。”说完疑惑更重,“你找他有事?你们俩以前真不认识?”
那棵也觉得自己神神叨叨的,赶紧摆手:“不认识不认识,我一个打工仔怎么会认识跨国企业的富二代呢,我就随口一问,你接着说。”
“刚说到哪了?”这么一打岔,尚知非还想了一下才继续:“哦,就是我很顺利的出国了。刚去的那段时间很忙,要熟悉新的环境,适应工作,调整作息,习惯饮食,语言很久不用也不是那么流畅,时差、忙碌、紧张、不适导致我一度失眠甚至有段时间大把掉头发,我觉得可能新领导甚至想过要把我打包退回国,总之,差不多用了一年时间,我才把各方面理顺。”
“那一年很辛苦吧?”那棵在想李云柯说的遭遇会不会就是这不顺的一年,他也隐隐希望在幸福的富二代眼里,这种忙碌琐碎足够构成“遭遇”二字。
但幸福的富二代不等同于傻子,他有自己的判断能力,这些顶多只能算是个“流年不利”。
“还好。”果然,尚知非不光不觉得辛苦,甚至还笑了,“现在想起来,我都怀疑那一年才是我的本命年。不过后来我的新领导非常信任我,有一次部门聚餐他多喝了几杯跟我坦白说他真的找过总部要求重新调任一个人要把我换掉,人事部在他面前对我一顿夸让他再观察观察,搞得他以为我要么有什么背景要么跟人事部的谁有特殊关系,他还给我道歉了。”
那棵心里有事,嘴上还是顺着说:“这种领导还不错,至少有事说事,不会背后使阴刀。”
“嗯,是挺好的,我们还私下一起喝过酒,他说如果我打理人际关系也能像处理工作一样熟练有度就好了,这样说不定我们会成为朋友。可惜,那个时候是我对人际交往最抗拒的时候,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交朋友。”
“你……”时间用来干什么了?抗拒亲密关系是因为觉得自己又被抛弃了一次,无法再接受任何情感了吗?
尚知非站起来端着酒杯走去窗边看向外面的万家灯火:“真好看啊,像长在地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