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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桃花灼灼映人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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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的尹素筠记得那是个梅雨天,空气里飘着潮湿的霉味和艾草燃烧的苦涩。祖母房里的雕花木窗半掩着,透进来的天光被窗棂分割成惨白的格子,落在青砖地上像一张巨大的网。
她被母亲按在绣墩上,两只白嫩的小脚浸在滚烫的药汤里,蒸腾的热气熏得她眼睛发疼。脚背上还沾着早上在桔园里奔跑时蹭到的泥点子,此刻正在褐色的药汁里慢慢晕开。
“忍一忍,筠儿。”母亲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比平日里要哑,“裹好了脚,将来才能找个好婆家。”母亲的手指在发抖,解缠脚布时差点打翻了装明矾的瓷碗。
素筠看见碗底刻着并蒂莲,那是去年祖母六十大寿时,长沙城里的舅舅特意送来的景德镇细瓷。
祖母的拐杖声由远及近,枣木杖头敲在砖地上发出笃笃的闷响。老人身上檀香混着药油的气味先飘了过来,素筠下意识地缩了缩脚趾,药汤溅起来烫红了母亲的腕子。
“躲什么?”祖母枯瘦的手像鹰爪般钳住她的脚踝,“尹家的小姐,岂能像乡下丫头似的撒着大脚片子乱跑?”老人的指甲深深掐进她柔嫩的皮肉里,在脚踝内侧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素筠还来不及哭,母亲已经利落地擦干她的右脚,将除小趾外的四根脚趾狠狠向下扳去。骨头发出细微的“咔”声,像过年时嚼碎芝麻糖的脆响。
剧烈的疼痛顺着脚掌窜上来,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眼前炸开一片金星。等这阵眩晕过去,她才发现自己把母亲的衣襟抓破了,指甲缝里塞着几缕撕碎的湖蓝色绸缎。
“造孽啊——”祖母突然高声念了句佛,从樟木箱里取出条两寸宽的白绫。那布条看起来比素筠的束发带还要窄,边缘却用红线密密地锁了边,显然是早就备下的。母亲接过白绫时,素筠看见布条背面还绣着暗纹,是百子千孙的图案,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
当第一圈裹脚布缠上来时,素筠终于哭出了声。那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疼痛,仿佛有人用烧红的铁钳夹住她的脚骨,又像是有千万根钢针顺着血脉往心里扎。她的哭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黑羽掠过窗棂时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
“按住她!”祖母厉声道,拐杖重重杵在地上。母亲整个人压了上来,温热的泪水滴在素筠汗湿的额头上。缠脚布一层层收紧,每绕一圈,祖母干瘪的嘴唇就蠕动一下,像是在念某种恶毒的咒语。
素筠的脚掌被强行弯折成诡异的弓形,脚背隆起如发酵过头的馒头,皮肤绷得发亮,几乎能看见底下跳动的血管。
院墙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管家老周慌乱的阻拦:“大少爷,老太太正在......”话音未落,房门就被猛地推开,潮湿的风卷着桔花香扑进来。
尹仕英站在逆光里,青布长衫的下摆还在滴水,显然是刚从浏阳河边的桔园赶回来。他手里攥着本洋装书,封皮上的金字在昏暗的室内格外刺眼。
“住手!”这声怒喝震得窗纸簌簌作响。素筠透过泪眼看见大哥的脸色比祭祖时的白瓷盘还要惨白,额角暴起的青筋像是有小蛇在皮肤下游走。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扯开母亲的手。缠到一半的白绫散落开来,素筠的右脚已经肿得发紫,扭曲的脚趾像被暴风雨摧折过的花枝。
祖母的拐杖横扫过来,枣木杖身带着风声砸向仕英的脊背:“反了你了!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杖头镶的铜饰在仕英肩头刮出一道血痕,很快洇透了青布衫。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直接抱起素筠就要往外走。
“站住!”祖母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你今日敢带她走,明日长沙城里就会传遍尹家小姐是个大脚婆!将来哪户体面的人家肯要她?”
仕英的脚步在门槛处顿住了。素筠感觉到大哥的手臂在发抖,他的心跳透过单薄的夏衣传来,又快又重,像是要撞碎肋骨跳出来。窗外开始下雨,雨丝斜飞进来打湿了仕英的鬓角,顺着他的下颌滴在素筠扭曲的脚趾上。
“那就不嫁。”大哥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字字如铁钉入木,“若是妹妹因为没缠足嫁不出去,我尹仕英养她一辈子。”
房间里霎时静得可怕,只有雨水敲打芭蕉的声响。素筠看见祖母的嘴唇在不停颤抖,松垮的面皮上浮现出诡异的潮红。母亲瘫坐在绣墩旁,打翻的明矾在地上结出尖锐的晶体,映着破碎的天光。
“你、你......”祖母的拐杖指向墙上的祖宗画像,“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仕英突然笑了。他转身从怀里掏出一串黄铜钥匙,轻轻放在供桌上。钥匙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素筠认出那是家中库房和田契匣子的钥匙,平日里祖母连碰都不让人碰的。
“城里的金铺、鞋铺,浏阳河边的三十亩桔园,还有乡下两百亩水田。”大哥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些产业如今都在我名下。从今日起,若是再让我看见谁碰素筠的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祖母镶翡翠的抹额和母亲腕上的金镯,“那就都别用尹家的银子了。”
雨下得更大了,水帘从屋檐垂落,把世界隔成模糊的色块。仕英抱着素筠穿过回廊时,她的右脚还保持着被折断时的形状,五根脚趾痉挛地蜷缩着,像是想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大哥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衣衫传来,素筠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嗅到桔子花混合着油墨的气息——那是他今早查账时沾上的味道。
“忍着点。”仕英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周叔去请洋大夫了。”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肿胀的脚背,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初生的蝶翼。
素筠突然想起去年大哥带她去湘江边看龙舟,她不小心踩碎了河滩上的蚌壳,也是这样的表情——混合着心疼与懊恼,仿佛破碎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洋大夫来的时候带来了奇怪的铁器,咔嚓一声就把她错位的骨头接了回去。素筠疼得咬破了嘴唇,却始终没再哭出声。
她透过泪光看见大哥站在窗边,手里攥着那本被雨水泡皱的洋装书,封皮上烫金的《天演论》三个字已经晕染开来。他的侧脸在煤气灯下显得格外锋利,像是用花岗岩凿出来的雕像。
夜深时,仕英亲自给她喂了安神的汤药。素筠迷迷糊糊听见大哥在吩咐管家:“明日去学堂给小姐报名,要最好的洋学堂。”她挣扎着抓住大哥的袖口,喉咙里还残留着哭喊后的血腥气:“哥,我真的......可以不裹脚了吗?”
仕英用温热的帕子擦去她额头的冷汗,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珍贵的瓷器:“不仅不用裹脚,以后你想跑就跑,想跳就跳。”他的手指拂过她散乱的鬓发,“哥哥要让你穿着皮鞋,堂堂正正地走在长沙城的大街上。”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光穿透云层,落在素筠床前的小皮鞋上——那是上个月大哥从汉口带回来的西洋款式,牛皮鞋面亮得能照见人影。鞋带松散地垂着,像是随时准备被系紧,带着它的主人奔向更广阔的天地。
七月的长沙城热得像个蒸笼,尹素筠撑着油纸伞走在青石板路上,伞面上绘着的折枝桃花在烈日下显得格外鲜活。
她穿着月白色旗袍,滚边是极淡的藕荷色,走动时下摆开衩处偶尔露出纤细的脚踝——那是一双没受过缠足之苦的天足,穿着大哥从上海带回来的小羊皮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尹小姐早!”街角卖栀子花的老妪笑着招呼,布满皱纹的手捧出一把沾着晨露的白花,“今早刚摘的,香得很哩。”
素筠弯腰接过,铜钱放在老人掌心时特意多放了两枚。花香浓烈得几乎呛人,却让她想起大哥书房窗外那株栀子,每年开花时仕英总要摘几朵别在账本里,说是能防蠹虫。如今那栋宅子早已易主,成了长沙商会会长的别院。
转过街角就是明德女塾,素筠任教的学堂。晨钟刚响过第一遍,教室里已经传出琅琅读书声。她站在廊下整理衣襟时,看见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乌黑的发髻松松挽着,鬓边别着朵栀子花,衬得肌肤如新雪。这模样与记忆里母亲年轻时的画像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眉眼间少了那份愁苦,多了几分书卷气。
“尹先生!”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张小满从教室里探出头,脸蛋红扑扑的,“陈公子又给您送东西来啦!”
讲台上放着一方锦盒,打开是支派克金笔,笔帽上刻着细小的桃花纹样。素筠轻轻叹了口气,这样的礼物近来收得太多,有湘绣手帕、英文诗集,甚至还有留声机。
她将锦盒原样放回,打算放学后托人送还。窗外树影婆娑,几个穿学生装的少女正在梧桐树下嬉戏,没裹过的小脚跑跳起来像小鹿般轻快。
这样的日子本该如流水般平静地流淌,直到那年除夕的炮竹声撕裂了所有美好。
素筠永远记得那个雪夜,她正在厨房帮嫂嫂包饺子,面粉沾在睫毛上像层薄霜。管家老周跌跌撞撞冲进来时带进一股血腥气,肩上还落着未化的雪粒:“大小姐......大少爷他......在捞刀河畔......”
装饺子的青花瓷盘摔得粉碎,馅料里的韭菜末沾在素筠鞋面上,像一片片枯萎的春草。嫂嫂杨婉怡当时就晕了过去,醒来后眼神直勾勾的,从此再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丧事办得潦草。舅外公带着族老们来分家产时,素筠第一次见识到人心的险恶。那个总给她带麦芽糖的胖老头,此刻正用沾着唾沫的手指翻动田契;而曾经夸她“女状元”的三叔公,此刻盯着她没缠过的脚冷笑:“大脚丫头果然克兄。”
最刺耳的是祖母临终前的呓语:“要是当年狠心给她裹了脚......仕英就不会......”老人枯瘦的手死死攥着素筠的腕子,直到咽气都没松开。
双胞胎侄子的夭折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素筠抱着两个冰凉的小身体去衙门告状,却被差役用杀威棒赶了出来。
她跪在青石板上数着砖缝里的蚂蚁,突然想起大哥教她认的第一个字——“人”,一撇一捺,相互支撑。如今给她遮风挡雨的那一捺已经折断,剩下的这一撇该如何独自站立?
嫂嫂杨婉怡投缸那晚下着冻雨。素筠从私塾回来,看见水缸边散落着几枚铜钱,是婉怡生前给两个女儿准备的压岁钱。缸里的水面已经平静,映出她扭曲的倒影。七岁的小侄女尹明兰蜷缩在灶台边睡着了,怀里还抱着妹妹,两个孩子脸上泪痕未干,嘴角却带着笑,想必是梦见了爹娘。
破庙里的日子像钝刀子割肉。素筠每天要走十里地去教书,回来时总要在河边洗净脸上的粉笔灰——她不愿让孩子们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长工李叔偶尔会塞来半袋糙米,粗粝的麻袋磨得她掌心出血;卖豆腐的赵婶时常“不小心”多切一块,说是给孩子们补身子。这些微薄的善意如同黑暗中的萤火,照亮了四个女子相依为命的路。
最艰难的是淑桦出水痘那年。素筠当掉了最后一支银簪,换来几副汤药。夜里庙宇漏雨,她撑着油纸伞为高烧的侄女挡雨,自己半边身子都湿透了。
恍惚间听见淑桦在喊“爹爹”,她竟下意识应了声“哎”,应完才惊觉泪水已经流了满脸——此刻的素筠也很想念自己的哥哥。
岁月如沙,从指缝间无声溜走。当淑桦考上师范学堂的那天,素筠在破庙后山坐了整夜。月光下她摊开手掌,看见上面交错着茧痕与皱纹,再不是当年那个执笔写诗的少女了。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恍惚间又像是大哥在唤她:“筠儿......”
遇见何敬熙是在1951年的春天。那位从朝鲜战场归来的军医,长着一双帅气又深邃的眼睛,此刻充满柔情的为贫民窟的孩子们看病。他给素筠把脉时突然说:“尹先生,您教过的学生张小满,现在是我们野战医院的护士长。”阳光透过诊所的玻璃窗,在他斑白的鬓角上跳跃,像是撒了一把金粉。
婚礼很简单,素筠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发间别着朵新鲜的栀子花。
何敬熙笨拙地给她戴上枚铜戒指,是在战场上用子弹壳磨的。孩子们笑得比鞭炮还热闹,只有素筠注意到哥嫂的两个女儿——淑琳和淑桦都在偷偷抹泪的动作——这两个丫头定是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母。
洞房花烛夜,素筠对着镜子解散发髻时,何敬熙突然说:“你大哥若在天有灵,定会为你骄傲。”铜镜里的妇人眼角已有细纹,唯有那双眼还如少女时清亮。
窗外月光正好,照得案头那支派克金笔熠熠生辉——她终究没舍得当掉,那是她最亲的哥哥仕英送的,也是她作为“尹先生”最后的体面。
三月的风裹挟着桃花的香气,轻轻掀动了素筠床前的白纱帘。她躺在摇椅上,身上盖着何敬熙生前最爱的军绿色毛毯,毯子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
九十二岁的素筠眯着眼睛,看阳光穿透桃花瓣,在墙上投下淡粉色的光斑。恍惚间,那些光斑变成了蹦跳的小女孩,梳着羊角辫,穿着大哥从省城带回的粉绸衫——那是七岁的自己,在桔园里追着蝴蝶跑,一双天足踩得泥土飞溅。
“姑妈,吃药了。”淑桦端着药碗进来,如今她也已经白发苍苍,眼角堆叠的皱纹里盛满温柔。素筠顺从地喝下苦涩的药汁,舌尖却尝到一丝甜——淑桦总是记得在碗底藏一小块冰糖,就像当年她哄发烧的小侄女吃药时那样。
窗外的桃花开得正盛,素筠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她带着成年的淑琳去监狱探望舅外公,淑桦还小,留在了家里。
阴暗的探视室里,那个曾经脑满肠肥的老人已经瘦得脱了形,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她们时骤然睁大。素筠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兜里所有的粮票和五块钱推了过去。回程的公交车上,淑琳哭得发抖:“他们害死了爹爹,害死了娘和弟弟......”素筠只是轻抚大侄女的背,哼着仕英当年哄她睡觉时唱的浏阳民谣。
“姑妈看什么呢?”明兰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
“你瞧那桃花,”素筠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花瓣,“多像你爹书房外那株......”
何敬熙走的时候也是春天。那个曾经很是帅气的老军医临终前突然精神很好,非要淑桦把他推到院里的桃树下。
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个子弹壳做的小哨子,放在素筠手心:“下辈子......我还给你当郎中......”话音未落,一阵风吹过,桃花落了他满头满脸,像是天赐的寿衣。
素筠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朦胧中看见大哥仕英穿着那件靛蓝长衫走来,手里还拿着她小时候最爱的麦芽糖;嫂嫂婉怡站在他身后,面容恬静如初嫁时;何敬熙正捧着一把新鲜的桔花站在她的面前,微笑着看着她。
他们身后是大片大片的桔园,青绿的果实压弯了枝头。
“该回家了,筠儿。”仕英伸出手,腕上还戴着那串黄铜钥匙。
素筠微笑着闭上眼睛。床头的桃花枝突然齐齐绽放,花瓣如雨般落在她安详的面容上。淑桦的哭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渐渐融入了春风里。
花神站在云端,看着山脚下蜿蜒的队伍。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有的拄着拐杖,有的被儿孙搀扶,正沿着新辟的山路缓缓前行。
队伍最前面是捧着骨灰盒的明兰,她身后跟着十几个古稀之年的学生——当年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放牛娃,如今正用颤抖的手为恩师撒纸钱。
“尹先生,回家啦——”老长工李叔的孙子扯着嗓子喊,山风把尾音吹得七零八落。回应他的是满山桃树的沙沙声,像是无数学生在翻动书页。
当骨灰落入黄土的刹那,整座山的桃花突然同时凋谢。粉白的花瓣乘风而起,在空中织成一条流动的绸带,飘向远方已经改建成学校的尹家老宅,飘向早已不存的桔园旧址,最后消散在浏阳河粼粼的波光里。
花神轻拂衣袖,点点桃红凝聚成素筠年轻时的模样——月白旗袍,天足皮鞋,发间别着朵将开未开的桃花。“封尔为桃花神,”花神的声音如春风过耳,“主世间至善至美之心。”
新晋的桃花神低头看向人间:淑桦正把一捧黄土撒入墓穴;曾经的学生们跪在碑前泣不成声;更远处,私塾旧址上新建的学堂里,孩子们正朗读着她当年编写的课文。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何敬熙的墓碑上,那上面除了军医的名字,还刻着她亲手写的“未亡人尹素筠”六个小字。
一阵调皮的山风掠过,墓碑前突然生出株桃树苗,转眼间就长得亭亭如盖。枝头一朵桃花悄然绽放,花瓣上还带着晨露,恰似少女初妆的泪痕。
哥哥仕英的小女淑桦一直记得姑母最爱吃桔饼。每年冬至前后,她都要亲手熬制几罐,用油纸包好,存在青瓷坛里。
素筠的牙早掉光了,却总爱含着一块桔饼在颊边慢慢化着,眯起眼睛的样子像个偷到糖的孩子。这时淑桦就会凑过去,把脸贴在姑母枯瘦的手背上——那双手曾经在破庙里为她缝补衣裳,指节处还留着当年冻疮的疤痕。
“外婆,看我的新书包!”六岁的小外孙女文珊蹦跳着冲进屋,红领巾在胸前飘得像朵花。
素筠慌忙用袖子擦去嘴角的糖渍,颤巍巍地从枕下摸出个红纸包:“拿去......买铅笔......”纸包里是她代写书信攒下的五分硬币,还带着体温。文珊却转身从书包里掏出张满分考卷:“我帮外婆念!”
淑桦在厨房揉面,听着屋里一老一少的笑声。
面盆旁摆着张泛黄的照片,是姐姐淑琳师范毕业时拍的——素筠站在中间,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胸前别着朵栀子花。如今姐姐在县城中学当校长,而自己选择留在村里,守着这个永远喊“姑妈”却比娘亲更亲的老人。
雨季来临时,素筠的老寒腿疼得厉害。淑桦整夜跪在床边给她按摩,掌心搓热了药油,顺着经络一点点推拿。有时疼得狠了,素筠会无意识地喊“仕英哥”,淑桦就轻声应着,像哄孩子般哼起浏阳小调。那些调子还是当年在破庙里,姑母搂着她们姐妹唱过的。
何敬熙去世后的第三个重阳节,淑桦带着儿女陪素筠去上坟。山路上,老人突然停在一株野桃树前不肯走了。树干上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经年累月已经长成了疤痕——“尹素筠大脚丫”。淑桦突然想起这是姑母年轻时躲壮丁走过的山路,这些字定是那些顽童刻的。她刚要发怒,却见素筠笑得前仰后合,缺了牙的嘴漏风:“可不就是大脚丫......当年跑得比兔子还快......”
最让淑桦揪心的是姑母最后那个春天。九十五岁的素筠突然要穿旗袍,翻箱倒柜找出件月白色的旧衫,前襟还留着当年的墨渍。
她执意要去村小学看看,坐在教室后排听孩子们读“桃之夭夭”,混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举起枯枝般的手跟着打拍子。回来时路过桔园旧址——如今已是塑料大棚,她却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把最后一块桔饼埋在了田埂边。
临终那晚,素筠异常清醒。她摸着小女淑桦刚烫的卷发,突然说:“跟你娘年轻时一个样。”又嘱咐外孙子:“娶了媳妇......要对岳母好......”最后的目光却落在床头那张全家福上——何敬熙笑意洋洋地搂着她,身后是穿着嫁衣的淑桦和抱着孩子的淑琳。
淑桦把脸贴在姑母渐渐冷却的手心,那上面还留着教书时的茧子,补衣裳的针眼,揉面团的烫伤。窗外突然刮起一阵怪风,新栽的桃树哗哗作响,花瓣雪片般飞进来,落满了素筠安详的面容。
办丧事时,当年破庙周边的老邻居都来了。八十多岁的李石头拄着拐杖,非要亲手抬棺木一角;瞎眼的赵婆婆摸出包了三十年的绣花鞋垫,说是给先生垫脚;连县里退休的老县长都颤巍巍地写来了挽联——“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下葬那日,淑桦看见个佝偻的老太太在坟前烧纸,走近才发现是当年霸占尹家宅子的舅外公孙女。对方塞给她个布包就匆匆走了,打开是串发黑的铜钥匙——正是当年仕英放在祖宗供桌上那串。
回到家,淑桦发现文珊正趴在素筠常坐的藤椅上写字,一笔一画认真极了。走近看,孩子在本子上反复写着“尹素筠”三个字,每个字都描了花边,像朵盛开的桃花。
“外婆教我的,”孩子仰起脸,“说这是世上最美的名字。”
暮色渐浓,新坟前的桃枝突然抽了新芽。
花神站在云端轻笑,袖中飞出无数花瓣,纷纷扬扬洒向尹家老宅、破庙旧址、村小学堂......最后一片落在淑桦窗台上,恰似当年素筠教书时,偶尔飘落讲台的那瓣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