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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牡丹倾城动京城 ...


  •   十一岁的尹淑琳还记得小妹淑桦出生那天的情形。雕花木窗外飘着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母亲凄厉的哭喊声穿透了厚重的门帘。

      她踮着脚站在产房外,看见铜盆里端出的血水把积雪烫出一个个红窟窿。接生婆抱着襁褓出来时,脸上没有喜色:“是个姐儿。”话音未落,后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那是祖母把准备好的满月酒坛子砸了。

      淑琳悄悄掀开襁褓一角,新生的小妹皱巴巴像只褪毛的兔子,唯有十指纤长得惊人。

      她忍不住用指尖碰了碰那粉嫩的掌心,婴儿立刻攥住她的手指,力道大得惊人。这一刻她还不知道,这双将来能绣出绝世牡丹的手,此刻攥住的是她一生的牵挂。

      变故来得比倒春寒更猝不及防。正月里给双胞胎弟弟办的周岁宴仿佛还在眼前,金锁银镯在烛火下闪闪发亮。

      转眼两个裹在锦缎里的玉娃娃就变成了灵堂上并列的两口小棺材,白麻布覆盖着的轮廓还没有枕头大。母亲杨婉怡跪在灵前不哭不闹,只是机械地往火盆里添纸钱,火星溅到手背上也不觉得疼。

      淑琳端着药碗站在疯了的祖母门外,听见老人在梦里嘶吼:“都是大脚丫头克的!”漆盘里的药汁随着发抖的手晃出涟漪,映出她初显少女轮廓的脸——饱满的额头,杏眼,菱唇,活脱脱是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只是此刻这张脸上再不见往日的娇憨,眼角眉梢都凝着早熟的霜雪。

      姑母素筠就是在这时撑着一把破油纸伞出现在大门口的。伞面上绘的桃花被雨水泡得发白,像褪了色的胭脂。

      她身后跟着个挑担的老长工,筐里装着半袋糙米和几件粗布衣裳。十一岁的淑琳突然发现,记忆中那个会教她背《千家诗》的姑母,如今瘦得连旗袍领口都空荡荡地晃着。

      “往后我教淑琳针线。”素筠对疯癫的老祖母说这话时,正用热毛巾擦拭小妹吐奶的脸。

      破庙漏雨的屋檐下,她支起从尹家带出来的绣绷——那是母亲杨婉怡的嫁妆,紫檀木上还留着父亲仕英亲手刻的并蒂莲。

      第一课是补袜子。淑琳捏着针的手直发抖,线头怎么也穿不进针眼。素筠就着摇曳的油灯,握住侄女的手一针针示范:“挑半根纱,对穿,回针......”

      粗布摩擦的沙沙声里,淑琳的眼泪砸在补丁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姑母假装没看见,只是哼起小时候仕英哄她们姐妹唱过的童谣。

      转年开春,破庙墙角钻出几株野牡丹时,素筠从当铺赎回了母亲的绣花样子。

      泛黄的油纸上,“百子图”的线稿已经模糊,但那些嬉戏的孩童依然鲜活如初。淑琳第一次绷紧绣框那日,小妹淑桦正趴在地上啃手指,口水把姑母补了又补的衣襟浸得透湿。

      “看好针脚走向。”素筠握着淑琳的手引线,湘绣特有的掺针技法让牡丹花瓣在绢面上渐次绽放。

      淑琳嗅到姑母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恍惚想起母亲从前熏衣用的沉水香。针尖突然扎破指尖,血珠沁进白绢,恰好染红了童子手里的蟠桃。

      疯祖母的情况时好时坏。清醒时会突然夺过绣绷,枯枝般的手指翻飞如蝶,转眼就补全了淑琳绣歪的叶脉;发病时就撕扯做活的丝线,把绣到一半的“凤穿牡丹”绞成乱麻。

      有次淑琳半夜醒来,看见老人蹲在月光下,正用绣花针往自己胳膊上扎,血珠排成歪歪扭扭的“仕英”二字。那是老人刻进骨子里的痛,她能感受得到。

      小妹淑桦五岁那年,淑琳的湘绣终于能换钱了。当第一幅“蝶恋花”手帕在集市上卖出一块银元时,素筠用这笔钱买了半斤五花肉。

      肉香飘满破庙的夜晚,疯祖母突然安静下来,混浊的眼睛盯着油灯看了许久,最后颤巍巍从枕下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她当年陪嫁的绣金针,针尾还缀着米粒大的珍珠。

      “给你。”老人把针拍在淑琳掌心,指甲缝里还带着昨日撕线时留下的血痂,“尹家的女儿......不能只会补袜子......”这是她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嘴角还沾着肉汁的油光。

      淑琳永远记得自己完成第一幅双面绣那天的夕阳。金红的光透过破庙残存的彩绘窗棂,在她绣的“牡丹锦鸡”上流动,仿佛给锦鸡的羽毛镀了层金。

      小妹淑桦看得入迷,伸手想摸那栩栩如生的花朵,被素筠轻轻拦住:“姐绣了三个月呢。”小姑娘立刻缩回手,转而抱住淑琳的腰,奶声奶气地保证:“我长大给姐姐理丝线!”

      随着淑琳的绣品在长沙城里渐渐有了名气,破庙里的日子总算有了起色。

      素筠用卖绣品的钱赎回了母亲的铜镜,镜面已经斑驳,但照出淑琳十七岁的容颜依然明艳动人。她穿着自己绣的牡丹旗袍去交货时,绸缎庄的伙计看得忘了打算盘,被掌柜的用戒尺敲了脑袋。

      “尹家大小姐的绣活,当年可是要送进宫的。”老掌柜摩挲着“百子图”上活灵活现的孩童,突然压低声音,“姑娘可愿意接桩大生意?”他从柜台下抽出张照片,上面是穿着洋装的督军夫人,“要幅双面绣的牡丹屏风,给老太太祝寿。”

      接下这单生意的那晚,破庙里前所未有的热闹。

      素筠借来两盏煤油灯,淑琳把绣绷架在供桌上,小妹淑桦负责把丝线按色系排列。最上等的杭缎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淑琳下针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苦楚都绣进花蕊里。

      三个月后,当淑琳掀开盖在屏风上的红绸时,督军府的管家倒抽一口冷气。

      四扇屏风上的牡丹姿态各异:初绽的含露带怯,盛放的艳光逼人,更有两朵并蒂而开的,花瓣层层叠叠竟用了二十八种红色丝线。最绝的是翻转过来,背面竟是完全相同的图案,连叶脉的走向都分毫不差。

      屏风送去的第二天,绸缎庄掌柜亲自送来一包银元,还有张烫金请帖。

      素筠把银元锁进匣子时,发现淑琳正对着请帖出神——帖子上印着督军府的牡丹纹章,和她绣的并蒂牡丹竟有七分相似。

      “想去就去吧。”素筠把侄女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你爹若在......”话没说完,淑琳已经扑进她怀里,十七岁的大姑娘哭得像个孩子。

      泪水把姑母的衣襟浸湿了一大片,那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栀子花,是淑琳学会掺针后给素筠补的第一件衣裳。

      赴宴那日,淑琳穿了自己绣的旗袍——正红缎子上满绣折枝牡丹,走动时花影摇曳,仿佛有暗香浮动。

      素筠用火钳给她卷了刘海,小妹淑桦坚持要给姐姐鬓边簪朵新鲜的月季。破庙门口停着督军府派来的包车,漆皮车厢上描着金线,衬得周围断壁残垣愈发凄凉。

      淑琳上车前突然转身,看见姑母牵着妹妹站在台阶上。素筠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而五岁的淑桦穿着用边角料拼凑的小褂子,正拼命朝她挥舞着粘满丝线的小手。

      阳光透过破庙残破的屋檐,在三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当年尹家老宅的雕花窗棂。

      督军府的晚宴上,水晶吊灯将大厅照得如同白昼。淑琳端着香槟杯站在角落,丝绸手套下的掌心沁出细汗。

      她绣的牡丹屏风被摆在正厅中央,在灯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引得宾客们啧啧称奇。忽然有侍者碰翻了她的酒杯,香槟溅在旗袍下摆,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小姐莫慌。”一道清朗的嗓音从身侧传来,带着北方口音。淑琳抬头,看见个穿邮政军官制服的年轻男子,正递来一方雪白手帕。他的手指修长,虎口处有道新鲜的划痕,在灯光下泛着浅淡的粉色。

      “程林。”他微微颔首,制服铜扣在灯光下闪着微光,“邮政总局的。”这自我介绍简短得近乎敷衍,却因他眼角那颗泪痣平添几分真诚。

      淑琳接过手帕时,嗅到上面淡淡的硝烟味,混着某种松木般的冷冽气息。“尹淑琳。”她下意识抚了抚鬓发,才想起今日戴的是姑母那支素银簪子,“绣屏风的人。”

      程林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目光在她与屏风之间游移。

      淑琳注意到他看绣品时的神情很特别——不是寻常人对精巧工艺的赞叹,而是像在解读某种密码,视线沿着牡丹的枝蔓一寸寸丈量,仿佛那些丝线里藏着秘密情报。

      “真巧,我名字里也有个‘琳——林’......”他突然笑起来,露出颗尖尖的虎牙。这笑容让他整个人突然鲜活起来,像是褪去了邮政制服的刻板外壳。

      淑琳正想反驳此琳非彼林,大厅却突然骚动起来——督军要亲自为绣娘敬酒。

      慌乱中程林低声道:“明日申时,太平街老邮局。”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垂,转瞬即逝。淑琳再回头时,那道墨绿色的身影已消失在旋转楼梯的阴影里。

      次日淑琳借口买绣线去了太平街。老邮局的青铜门把手被磨得发亮,她推门时听见头顶风铃叮咚作响。

      程林坐在最里间的柜台后,正在分拣一叠盖着紫戳的航空信。见她进来,他随手将个牛皮纸包推过柜台:“尹小姐的邮包。”

      纸包里是本《红楼梦》,翻开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那页,行间有用针尖大小的点标记的字——“日军军火”、“粤汉铁路”、“初七子时”。

      淑琳的指尖微微发抖,这些字眼让她想起在老家避难时见过的场景:日本兵的皮靴碾过稻田,刺刀上挑着婴儿的襁褓。

      “我需要个掩护。”程林的声音突然贴近,淑琳这才发现他已绕到她身后,正假意帮她翻书。

      他的胸膛隔着制服贴着她的背脊,心跳平稳有力,与她自己如擂鼓般的胸腔形成鲜明对比。“督军府每月初七的绣品鉴赏会,你能拿到请帖。”

      淑琳想起姑母锁在匣子里的银元,想起小妹营养不良的蜡黄脸色,更想起那些躲在深山老林里、听着日军皮靴声由远及近的日日夜夜。山毛榉的树皮被她抠出五道血痕,嘴里咬着裹妹妹的襁褓不敢出声。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得不像话。

      程林似乎早料到这回答,从抽屉里取出盒胭脂推给她。盒底藏着微型相机,只有指甲盖大小,躺在丝绒衬里上像颗红宝石。

      第一次传递情报是在春末的雨夜。淑琳将拍有日军布防图的胶卷藏在绣绷夹层里,冒雨送到城西的杂货铺。

      回来时遇上临时戒严,日本兵用刺刀挑开她的油纸伞,冰凉的金属擦着脸颊划过。伞面上画的桃花被雨水泡褪了色,滴在地上的水珠泛着淡淡的红,像极了那年小妹出疹子时咳在手帕上的血丝。

      程林在次日清晨扮作邮差来取绣样,见她脸色苍白,突然从邮包里摸出个桔子。

      那是淑琳吃过最甜的桔子,瓣瓣饱满如金珠,咬破时汁水溅在绣了一半的“凤凰于飞“”上。程林用指尖蘸了清水去擦,结果越擦越晕,最后两人看着变成“落汤凤凰”的绣片笑作一团。

      随着任务越来越危险,程林开始教她简单的密码。

      有次淑琳在绣“喜鹊登梅”时,故意让喜鹊的尾羽多绣了三根——那是次日行动取消的暗号。

      当晚她伏在窗前,看着程林原本该出现的小巷空无一人,而三条街外突然枪声大作。

      最惊险的是初秋那次。淑琳将微缩胶卷藏在特制的盘扣里,正要出门,小妹淑桦突然发高烧。姑母素筠当机立断,把胶卷换藏到婴儿的尿布里,抱着孩子去“看郎中”。

      日本兵在城门口拦下她们时,素筠镇定自若地解开襁褓——高烧的淑桦适时尿湿了尿布,臊得搜查的士兵连连后退。

      当晚程林翻墙进院,浑身是血地跌在绣架前。淑琳用绣花剪剪开他肩头的制服,发现子弹擦出的伤口深可见骨。

      她咬着唇穿针引线,竟用湘绣的掺针法给他缝合了伤口。程林疼得冷汗涔涔,却还有心思开玩笑:“尹姑娘的绣活......果然名不虚传......”

      解放那年,长沙城头的太阳格外明亮。

      淑琳站在欢庆的人群里,看着程林穿着新发的军装站在主席台上。他的肩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道她亲手缝合的伤痕在领口若隐若现。

      他们隔着人海相视一笑,像两个共谋的孩子终于分享了秘密的糖果。

      庆功宴后,程林被调往北方。临行前夜,他冒雨来到淑琳教书的临时学堂,军装下摆沾满泥浆。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在黑板上的拼音字母上,晕开了淑琳刚写的“新中国”。

      “跟我走吧。”程林的声音比往常低沉,带着某种淑琳从未听过的犹豫。教室角落的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模糊,像是随时会消散的幽灵。

      淑琳望向窗外——姑母素筠正打着伞在校门口等她,身边是已经会认字的小妹淑桦。

      更远处,新建的师范学校正在挂牌,红绸在雨中湿漉漉地垂着,像面等待升起的旗。

      “我想读完师范。”她最终这样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讲台上的粉笔灰。

      程林的眼神黯了黯,却露出理解的笑容。他从贴胸口袋掏出支钢笔放在讲台上,笔帽上刻着颗小小的五角星。

      “等你去北方视察工作。”他半开玩笑地敬了个礼,转身走进雨幕。淑琳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逐渐模糊,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虎口处那道粉色的伤痕——如今那里结了痂,变成道白色的印记,像绣在皮肤上的一针一线。

      师范学校的日子平静而充实。淑琳的作文常被当作范文贴在墙上,她写“我的理想”时提到要办所女子中学,让所有像小妹这样的女孩都能读书。

      素筠每周都托人捎来腌菜和绣线,信里说小妹已经能绣简单的兰草了。

      毕业典礼那天,淑琳穿着新做的列宁装站在台上,忽然在人群最后排看到个熟悉的身影——程林不知何时回来了,军装外披着件旧邮局的墨绿色雨衣,正冲她悄悄比划当年他们约定的暗号手势:拇指与食指圈成镜头,其余三指微曲如凤凰尾羽。

      师范学校的梧桐叶落尽时,程林回来了。这次他没穿军装,只套了件半旧的藏蓝中山装,风尘仆仆地站在校门口那株老梅树下,手里攥着个鼓囊囊的公文包。

      淑琳抱着教案走出来,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她的布鞋尖上。他瘦了许多,下颌线条像刀刻般锋利,唯有眼角那颗泪痣依旧温柔。

      “尹校长。”程林故意板着脸,嘴角却止不住上扬,“组织上派我来考察地方教育工作。”公文包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批文——批准成立“红星女子中学”的文件,最上面那张盖着鲜红的公章。

      淑琳的指尖刚触到纸页,就被他整个握住,掌心相贴处有层薄茧,是常年握枪留下的印记。

      婚礼很简单,在新建的校舍里举行。

      学生们用野花扎了花门,素筠亲手给淑琳梳了新娘头,最后簪上那支素银簪子。

      程林送的嫁妆是整箱的书,最上面那本《共产党宣言》里夹着他们当年传递过的所有暗号纸条,每一张都熨得平平整整。

      闹洞房时,小妹淑桦突然抱着姐姐哭起来,眼泪把大红喜服浸湿了一片。程林蹲下身,郑重地将一枚五角星别在小姑娘衣领上:“以后多个人疼你。”

      婚后的日子像浸了蜜的桂花糕。程林总在天蒙蒙亮时就起床,把早餐温在灶上才去上班;淑琳批改作业到深夜,抬头总能看见书桌角多了杯热牛奶。

      有次她感冒咳嗽,半夜醒来发现丈夫不在床上,厨房却亮着灯——程林正对照着素筠写的字条熬梨汤,高大的身影在蒸汽里显得格外笨拙,连袖子沾了灶灰都不知道。

      第一个孩子出生在槐花飘香的季节。产房外的程林急得把墙皮抠掉一大块,听到婴儿啼哭时竟腿软得跪在了地上。

      当护士抱出皱巴巴的小家伙,这个曾经面对枪口都不眨眼的汉子,手抖得几乎抱不住襁褓。“像你。”他把脸贴在妻子汗湿的额头上,声音哑得不成调,“眼睛特别像。”淑琳虚弱地笑了,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她也是这样颤抖着为他缝合伤口。

      老二老三接踵而来,家里整天鸡飞狗跳。程林亲手做了张双层床,漆成军绿色,结果三个皮小子天天在上铺“打仗”,有次把淑琳心爱的绣绷当盾牌,扎得满是窟窿。

      她举着鸡毛掸子要教训人,程林却把孩子们护在身后:“要打打我,是我没教好。”当晚这个“纵犯”就被罚睡书房,半夜却偷偷溜回卧室,从背后抱住妻子时,她发现他军装内袋里还装着那几块被戳破的绣片。

      淑琳四十岁生日那天,程林神秘兮兮地蒙住她眼睛。当黑布解开时,映入眼帘的是栋带小院的两层楼房,院墙爬满牵牛花,门前有株正开花的牡丹——那是他趁她回娘家时,带着三个儿子一砖一瓦建的。

      孩子们骄傲地展示各自的“杰作”:老大砌的灶台有点歪,老二装的窗户关不严,老三钉的书架摇摇晃晃。

      淑琳笑着笑着就落了泪,这栋处处是瑕疵的房子,比督军府的雕梁画栋更让她心动。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那年深秋程林去山区考察,吉普车在盘山公路翻下悬崖。

      消息传来时,淑琳正在批改期中试卷,钢笔尖“啪”地折断在纸上,晕开一团墨迹,像极了多年前溅在牡丹屏风上的香槟。

      她没哭没闹,只是连夜收拾行李要进山,三个儿子拦在门口,个个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妈,让我们去。”

      第七天清晨,门轴吱呀声惊醒了浅眠的淑琳。晨光中,程林拄着树枝做的拐杖站在门口,军装破成布条,脸上结着血痂,却笑得像捡了宝:“赶回来吃你煮的长寿面。”

      后来才知道,他被山腰的野杏树挂住,采药的农户听见动静,用藤蔓和箩筐做了个简易担架,轮流抬了三天三夜才送出山。淑琳给他擦药时发现,那人贴身口袋里还装着她的照片,边角已经被血浸透了。

      岁月如溪,潺潺流过。孩子们相继考上大学,老大去了哈军工,老二进了北航,最调皮的老三居然考上了北师大。

      送行宴上,程林喝得微醺,突然掏出个褪色的牛皮本子——那是淑琳当年在师范学校写的《我的理想》。“尹校长,”他像年轻时那样唤她,“你的理想都实现了。”

      退休后的日子悠闲得像首田园诗。程林在院子里辟了块菜地,淑琳则重拾绣花针,给即将出生的孙辈准备虎头鞋。

      某个春日的午后,她正在绣牡丹,突然听见丈夫在里屋惊呼。跑进去看见白发苍苍的程林举着张泛黄的照片,像个发现宝藏的少年:“你看我找到了什么!”——那是督军府晚宴的合影,年轻的她站在牡丹屏风旁,而穿邮政军官制服的程林在人群最边缘,目光却穿越重重人影,专注地落在她身上。

      淑琳的八十大寿办得很热闹。学生从全国各地赶来,小院里挤得水泄不通。

      程林穿着当年的旧军装主持,三个儿子各自带着家眷献寿礼。当重孙女奶声奶气地背诵《岳阳楼记》时,素筠生前最爱的栀子花突然在不应季的时节开了,香气飘满整个院落。淑琳望着满堂儿孙,忽然想起那个躲在深山老林、吓得发抖的少女,恍如隔世。

      最后的时刻来得很平静。那是个四月的清晨,院里的牡丹开得正好。淑琳穿着自己绣的唐装,靠在程林肩头看孙辈们放风筝。

      有片花瓣落在她银白的发髻上,程林伸手去拂,却发现妻子已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噙着笑,像是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花神在云端轻抚衣袖。淑琳的一生如走马灯般流转:少女时飞针走线的灵巧,为人师时执笔写板书的端庄,做母亲后挽袖熬汤的温柔,以及白发时与丈夫十指相扣的笃定。

      最动人的是每帧画面里都有牡丹的身影——绣在屏风上的,簪在鬓边的,栽在院墙根的,乃至晚年时孙辈们每年母亲节必送的绢花。

      “封尔为牡丹花神。”花神指尖绽出万道霞光,“主世间圆满之情。”春风拂过,院中那株老牡丹突然同时绽放上百朵重瓣花,层层叠叠如锦绣堆成。

      程林若有所感地抬头,看见一片花瓣乘风而起,在晴空下翩跹如蝶,最终消散在湛蓝的天幕里。

      淑琳感到一阵轻盈,仿佛有人抽走了她骨骼里沉积多年的光阴。朦胧中,她看见自己布满皱纹的手又变得纤细白皙,指甲盖上还残留着当年绣牡丹时染上的茜草汁。

      程林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她熟悉的温柔:“睡吧,我在这儿守着。”

      忽然有冰凉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

      淑琳睁开眼,看见母亲杨婉怡站在床前,还是记忆里三十出头的模样——梳着光滑的圆髻,穿靛青绣梅花的斜襟衫,手腕上那对绞丝银镯随着动作叮咚作响。更让她心跳停滞的是母亲的眼神,清明温润如秋日的潭水,哪还有半分疯癫的影子。

      “娘......”淑琳的呼唤轻得像叹息。她想起五岁那年,母亲握着她的手在绷架上引线,金线穿过红缎的沙沙声犹在耳畔。那幅未完成的“凤穿牡丹”后来被疯祖母绞烂,丝线零落如血泪。

      杨婉怡笑了,眼角的细纹堆叠成温柔的褶。她身后浮现出那架熟悉的紫檀绣绷,绷着的杭绸上正是当年被毁的绣样——金凤展翅欲飞,尾羽掠过层层叠叠的牡丹,每一片花瓣都用了不同的红:朱砂、胭脂、茜草、珊瑚......鲜活如初。

      “来。”母亲牵起她的手,触感真实得令人心颤。淑琳惊觉自己真的回到了幼时的身体,小拇指上还有昨日被针扎的伤痕。

      当指尖碰到丝线的刹那,数十年的光阴如潮水退去,她又成了那个在母亲怀里学针黹的女童。

      金凤在她们共同的针下渐渐丰满。淑琳看见母亲手腕内侧有道陈年疤痕,是当年投缸时被碎瓷划的。

      针线穿梭间,无数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母亲疯癫后把绣线缠满全身的可怖,临终前突然清醒时塞给她的珍珠绣针,还有那个血色的除夕夜,铜盆里端出的血水映着雪光......

      “娘后悔吗?”淑琳突然问,针尖悬在牡丹花蕊上方。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问题在她心里埋了七十多年,此刻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杨婉怡的针线未停,只是将女儿搂得更紧了些。淑琳闻到母亲衣领上的沉水香,混合着某种药草的苦涩。“我后悔没多教你几针掺针法。”母亲的声音带着笑,“你看这牡丹边缘,该用长短针交替着绣......”

      一片花瓣脱离绣面,缓缓飘落。

      淑琳伸手去接,那绯红的丝缎却在触及掌心的瞬间化作真实的花瓣,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更多的花瓣开始飘落,起初是三两片,后来成了一场纷纷扬扬的花雪。她抬头看见绣绷上的牡丹正在凋零,金凤却振翅飞起,长鸣声清越如裂帛。

      花神站在云端,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看见杨婉怡的身影渐渐淡去,而淑琳银白的发丝重新染上墨色,老去的容颜如返潮的沙滩般重现青春的光泽。

      最动人的是那个七岁的小淑琳依然坐在绣绷前,小手执著地追随着母亲远去的针脚,浑然不觉自己已成幻影。

      “痴儿。”花神轻叹,一滴晶莹的泪落在牡丹蕊上。那株被程林栽在院墙边的老牡丹突然剧烈摇曳,所有盛开的花朵同时凋谢。花瓣乘风飞向躺在藤椅上的淑琳,在她周身盘旋如绯色的轻纱,最终温柔地覆满了她的身躯。

      程林握着妻子尚有余温的手,看见她唇角凝固的笑意。窗外突然掠过一道金影,像是凤鸟的尾羽扫过晴空。

      三个儿子带着哭腔喊“妈”的声音,孙辈们慌乱的脚步声,都被他隔绝在意识之外。他只是轻轻抚过淑琳安详的眉眼,替她拈下发间一片牡丹花瓣,动作轻柔得像当年为她擦去溅到的香槟。

      花神挥袖,满城牡丹应声而开。

      街角卖栀子花的老妪摊位上,雪白的花朵突然染上绯色;师范学校的老梅树下,枯枝冒出锦缎般的重瓣;就连督军府旧址——如今的市委大院墙根,都钻出了簇簇野牡丹。

      最奇异的是当年淑琳避难时躲藏过的深山,所有山毛榉的树干上都浮现出暗红色的纹路,远看如凤穿牡丹的绣样。

      在另一个维度的时空里,年轻的杨婉怡终于绣完了那幅“凤穿牡丹”。

      她咬断最后一根金线,抬头对十岁的淑琳笑道:“看,要这样收针才平整。”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腕上的银镯滑到肘部,露出内侧刻的“长命富贵”——那是父亲尹仕英在她周岁时亲手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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