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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血色梅笺 ...

  •   朔风如同一把把淬了毒的钢刀,裹挟着北疆的刺骨寒意,狠狠刮过谢府斑驳的朱门。朱漆剥落处,暗褐色的木纹显露出来,恰似岁月无情刻下的伤痕。
      庭院里那株谢烬珩亲手栽种的梅树,此刻在暴雪中瑟瑟发抖,虬曲的枝干如同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无力地伸向铅灰色的天空。枝头残留的几朵红梅,宛如未干的血渍,在惨白的雪幕中摇摇欲坠,每一片花瓣都似在诉说着未竟的心事,在狂风中无助地颤抖,随时都可能被这无情的风雪撕扯飘落,徒留一地残红,像是洒在人间的伤心泪,又仿佛是命运写下的谶语。
      谢清晏的花轿消失在长街尽头后,谢府的喜庆红绸很快被风雪染成黯淡的土色。那原本鲜艳的红色,如同被时光与命运无情褪去,徒留一片萧瑟与凄凉。
      江溯川蜷缩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望着谢清晏留下的满地残稿,那些被火焰舔舐过的诗笺灰烬,正随着穿堂风打着旋儿,落在他膝头的药碗里。
      药汁早已凉透,泛着诡异的墨色涟漪,恰似他愈发残破的人生,充满了绝望与无助,仿佛每一个涟漪都在诉说着命运的无常。
      此后的日子,他开始重复着近乎偏执的生活。每日寅时,当整个世界还沉浸在黑暗与寂静之中,他定会拖着病腿,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谢烬珩的旧居。
      那每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仿佛腿上的旧疾在不断提醒着他命运的残酷。他用颤抖的手拂去案头的灰尘,将佩剑擦拭得锃亮。
      剑身倒映出他日益憔悴的面容——眼窝深陷,颧骨突出,鬓角的白发如霜,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一丝倔强的光,固执地等待着归人。那目光中,有期待,有思念,更有无尽的执着,仿佛要用这微弱的光芒,穿透岁月与距离,照亮归人的路。
      庭院中的梅树成了他唯一的倾诉对象。他会对着满树枯枝絮絮叨叨,从北疆的战事到新得的医书,从谢清晏嫁衣上晃动的珍珠,到江晚棠最后那抹苍白的笑。
      有时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泪水混着咳血滴落在梅树根下,竟催生出几株诡异的红梅,在寒风中摇曳如泣血的魂。那红梅仿佛是他内心痛苦的具象化,每一次摇曳都在诉说着他的悲伤与无奈,也像是命运对他的无情嘲弄。
      更漏声成了他最熟悉的伴侣。每到深夜,当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都陷入沉睡,他总要点燃一盏孤灯,在昏黄的光晕里,将谢烬珩的家书翻来覆去地读。
      信纸早已被摩挲得发皱,墨迹也开始晕染,但"等我回来"四个字却依然清晰如初。他会用颤抖的手临摹那些字迹,直到砚台干涸,直到晨光刺破窗纸。
      那每一笔临摹,都是他对谢烬珩的思念,是他在这孤独长夜中的慰藉,也是他与命运抗争的无声呐喊。
      城中开始流传谢府闹鬼的传闻。有人说深夜路过时,总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读书声;还有人声称看见江溯川在月圆之夜,对着空气举杯对饮,恍惚间竟有两道身影在月光下交叠。
      这些流言传到他耳中,他只是冷笑一声,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冷笑中,有对世人不理解的不屑,也有对自己孤独命运的无奈。他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只在乎心中那份执着的等待,即使这份等待在别人眼中如同虚幻的梦境。
      病情愈发严重时,他开始出现幻觉。常常在恍惚间看见谢烬珩身披战甲,骑着马从漫天风雪中归来;或是看到谢清晏身着素衣,在书房里挥毫泼墨。
      每当这时,他都会挣扎着起身,却总是重重摔倒在地。摔碎的药碗、散落的医书,成了这空荡荡的谢府里最常见的景象。那每一次摔倒,都像是他与命运的一次碰撞,即使遍体鳞伤,他依然不愿放弃心中的希望。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江溯川在整理医书时,突然发现了谢清晏藏在《千金方》里的绝笔诗。
      泛黄的纸页上,字迹潦草却透着决绝:“墨痕染尽女儿志,红烛烧残自由魂。若有来世生作月,不照人间嫁女门。”他捧着诗稿,终于放声大哭,这些日子以来的压抑与痛苦,随着泪水倾泻而出。那哭声中,有对谢清晏命运的同情,也有对自己无力改变现状的绝望,更有对这残酷世界的控诉。
      春去秋来,谢府的围墙渐渐斑驳,爬满了枯黄的藤蔓。
      江溯川的身体也如这颓败的建筑般,摇摇欲坠。但他依然坚持着,每天在庭院里种下新的梅树,即使知道这些树苗永远等不到开花的那一天。他说:“等烬珩回来,看到满院梅花,一定会很高兴。”
      那每一株树苗,都是他对未来的期许,是他心中不灭的希望之火,即使这希望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渺茫。
      又是一年冬至,江溯川在高烧中陷入昏迷。恍惚间,他看见谢烬珩、谢清晏和江晚棠向他走来,他们的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一如往昔。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这份温暖,却只抓住了一把冰冷的月光。弥留之际,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谢烬珩留下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望着北方,轻声呢喃:“我...等到头了吗?”话音未落,窗外的梅树突然纷纷折断,漫天花瓣如雪般飘落,为这个孤独守候的灵魂,送上最后的送别。
      那飘落的花瓣,仿佛是天地为他流下的眼泪,是对他执着等待的敬意,也是对命运无情的无声抗议。
      马蹄声碾碎北疆最后一片霜雪时,谢烬珩的玄甲已染尽征尘。他望着城门上斑驳的“谢”字旗,指节在缰绳上骤然收紧——那面旗帜边角残破,像极了江溯川咳血时染红的帕角。
      七年来,他枕戈待旦,将“平安归来”四个字刻进每一寸骨血,却不知等待他的,是一场永远无法兑现的约定。
      那“谢”字旗,仿佛是命运的嘲讽,在风中摇曳,诉说着物是人非的悲凉。
      推开谢府大门的瞬间,腐朽的木梁发出垂死的呻吟。
      庭院里堆积的落叶没过脚踝,三十余株梅树歪歪扭扭地生长着,有的枝干早已空心,却仍倔强地绽着几朵残花。
      谢烬珩的目光突然被什么刺痛——西北角那株老梅树下,一具骸骨倚着树干,褪色的素白衣襟上,还别着半枚碎裂的墨玉簪。喉间泛起铁锈味,谢烬珩踉跄着扑过去。
      骸骨腕间的银铃硌得他掌心生疼,那是七年前江溯川塞进行囊的平安铃,如今铃舌早已锈死,再也发不出清脆声响。那锈死的银铃,仿佛是命运的枷锁,锁住了曾经的美好,只留下无尽的遗憾。
      散落的纸页被风吹起,泛黄的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同一个名字,墨迹层层叠叠,最后几行已被血渍晕染:“烬珩,梅又开了...这次,我真的等不动了。”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临别前夜,江溯川蜷缩在他怀里,发间药香混着泪水的咸涩;大婚那日,谢清晏红盖头下苍白的脸,像极了凋零的白梅;还有无数个北疆的寒夜,他握着玉佩对着月亮发誓,要带最爱的人看遍山河。
      可此刻,梅树的影子在地上交织成网,将他困在永恒的寒冬里。那每一个回忆,都像是一把利刃,在他心中狠狠划过,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痕。
      喉间腥甜翻涌,谢烬珩抱着骸骨跌坐在地。记忆如利刃剜心:江晚棠血染宫墙的绝望、谢清晏红烛下无声的泪、还有江溯川在离别时咳着血仍要为他熬药的模样。
      他颤抖着打开怀中的檀木匣,三百六十五封未寄出的信笺倾泻而出,每一封都写着“见字如晤”,却永远等不到回应。那未寄出的信笺,是江溯川对他的思念,是他们之间无法言说的深情,也是命运对他们的残酷捉弄。
      暮色四合时,谢烬珩将玉佩掰成两半,一半放进骸骨掌心,一半紧紧攥在自己手中。他从怀中取出江溯川最后送他的那支狼毫笔,在梅树粗糙的树皮上写下最后的字句:“生不能同衾,死当共穴。”
      墨汁渗入树纹,宛如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那字句,是他对江溯川的承诺,是他对命运的抗争,也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即使生死相隔,这份爱依然坚定。
      子夜的钟声响起,谢烬珩拔出腰间佩剑。寒光映着他布满泪痕的脸,恍惚间他又看见江溯川站在梅树下,笑着向他伸手。剑锋刺入心口的瞬间,温热的血溅上枝头,惊醒了沉睡的花苞。
      一朵红梅悄然绽放,花瓣上凝结的不知是血珠还是泪珠。那绽放的红梅,是他们爱情的最后绽放,是命运对他们的一丝怜悯,也是他们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告别。
      第二天清晨,老管家在梅树下发现相拥的两具骸骨。谢烬珩的手臂环着江溯川,掌心的玉佩与对方手中的半块严丝合缝。梅树一夜之间开满血色花朵,香气浓郁得近乎呛人,花瓣簌簌落在他们身上,仿佛天地都在为这段痴恋垂泪。那血色的花朵,是他们爱情的象征,是天地对他们的敬意,也是对命运的无声控诉。
      后来,每逢梅雨季,梅树下总会泛起淡淡的药香。有人说深夜路过时,能听见吟诗声与咳嗽声交织,还有刀剑相击的铮鸣。而那株见证了一切的老梅树,年年都开得格外艳丽,只是花瓣始终带着抹化不开的殷红,在风中诉说着跨越生死的深情。
      那药香、那声音、那殷红的花瓣,都是他们爱情的延续,是他们对命运的不屈,也是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永恒记忆,在岁月的长河中,永远诉说着那段凄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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