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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墨染嫁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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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裹挟着北疆砭人肌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把淬了冰的钢刀,刮过谢府斑驳的朱门。朱漆剥落处露出暗褐色的木纹,恰似岁月留下的伤痕。
庭院里那株谢烬珩亲手栽种的梅树,此刻在暴雪中瑟缩颤抖,虬曲的枝干如同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无力地伸向铅灰色的天空。
枝头残留的几朵红梅,宛如未干的血渍,在惨白的雪幕中摇摇欲坠,每一片花瓣都似在诉说着未竟的心事,在狂风中无助地颤抖,随时都可能被这无情的风雪撕扯飘落,徒留一地残红,像是洒在人间的伤心泪。
江溯川裹着那件泛着淡淡松香的狐裘,那熟悉的松香气息曾带给他无尽的温暖与安心,如今却只能勾起他更深的思念与哀愁。
他倚在廊下的藤椅上,身形单薄得如同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在寒风中显得那样脆弱而孤寂。
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天空,仿佛这样就能穿透层层阴云,看到千里之外的那人。那双曾经明亮如星、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眸,如今布满血丝与疲惫,眼底沉淀着化不开的思念与哀愁,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望不见一丝希望的曙光。
每日清晨,当第一缕微弱的晨光穿透厚重如铅的云层,江溯川便会拖着病弱不堪的身躯,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厨房。
他的每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腿疾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折磨着他,但他依然坚持着,因为这是他与谢烬珩之间仅存的一点联系。
他仍会习惯性地熬煮两碗药,药罐里的水咕嘟作响,蒸腾的雾气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恍惚间,他总觉得谢烬珩会像从前那样,带着一身寒气推门而入,笑着说“又劳烦阿川费心”。
那熟悉的声音、温暖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可当雾气散尽,对面的座椅始终空着,唯有药碗里的热气渐渐消散,化作一缕缕白烟,消失在冰冷的空气中,徒留一室冷清与孤寂。
药汁的苦涩在空气中弥漫,与他心中的苦涩交织在一起,愈发浓重,如同他无法摆脱的命运,苦涩而漫长。
书房的案几上,整齐地码放着未寄出的信笺,一摞又一摞,足有半尺多高。每一张信纸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思念与牵挂,字迹工整却又带着微微的颤抖,那颤抖的笔触仿佛是他颤抖的心在纸上留下的痕迹,字里行间浸透了他的心血与泪水。
他常常握着毛笔,对着信纸发呆,思绪飘向远方,仿佛看到谢烬珩在北疆的战场上浴血奋战,金戈铁马,厮杀声震天;又仿佛看到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单薄的身躯在漫天风雪中显得那样渺小而无助。
有时,他会提笔写下几句问候,可刚写了开头,泪水就模糊了视线,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如同他心中无尽的悲伤在纸上蔓延。
他只好放下笔,用颤抖的手轻轻擦拭泪水,那双手因为长期的病痛和思念,早已变得枯瘦如柴。
待情绪稍微平复,又重新提笔,可每一个字都写得异常艰难,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量,那是他对谢烬珩深深的牵挂与不舍。直到墨汁在砚台里干涸,结成硬块;直到窗外的日光渐渐黯淡,被黑暗吞噬,他依然沉浸在对谢烬珩的思念中,无法自拔。
有时,他会小心翼翼地取出谢烬珩留下的玉佩,放在掌心,用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并蒂莲纹,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那人的温度。
玉佩被他的体温焐得温热,可他心中的寒意却从未消散,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源自于失去挚爱的痛苦。
他将玉佩贴在胸口,闭上眼睛,回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那些温馨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浮现:一起在庭院中赏梅,一起在书房中研读医书,一起在月下漫步谈心。可每一次回忆都像是在伤口上撒盐,让他的心愈发疼痛,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
夜晚,是最难熬的时光。万籁俱寂,唯有寒风在窗外呼啸,如同鬼哭狼嚎,那声音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江溯川蜷缩在空荡荡的床榻上,听着那呼啸的风声,总觉得那是谢烬珩在远方的呼唤。他会紧紧抱着对方留下的旧枕,将脸埋进布料里,贪婪地汲取着残留的气息。
那气息越来越淡,可他却依然不肯放弃,仿佛这是他与谢烬珩之间最后的联系,一旦失去,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偶尔有泪水滑落,浸湿了枕巾,却无人为他擦拭。
泪水冰凉,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枕巾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如同他心中的悲伤,在寂静的夜里悄然绽放,无声却又震撼人心。
曾经热闹的谢府,如今变得寂静无声,仿佛一座被遗忘的空城。仆人们走路都轻手轻脚,说话也不敢大声,生怕惊扰了这位日益憔悴的主人。
江溯川的身体每况愈下,腿疾发作时,连起身都成了奢望,只能靠着拐杖勉强支撑。每一次起身,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那疼痛如同一把利刃,直插他的心脏,但即便如此,他仍会固执地走到庭院中,守着那株梅树,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梅树,看着梅花绽放、凋零,看着树叶生长、飘落,仿佛这样就能等到谢烬珩归来。
春日里,梅树抽出嫩绿的新芽,他会对着新芽轻声呢喃:“烬珩,你看,春天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呢?”那声音充满了期待与渴望,却又带着无尽的忧伤。夏日里,梅树的枝叶茂盛,他会在树荫下乘凉,回忆着与谢烬珩一起在树下读书、聊天的时光,那些美好的回忆如今却成了他痛苦的根源。秋日里,树叶渐渐变黄,随风飘落,他会小心翼翼地拾起一片落叶,夹在信笺里,仿佛这样就能将思念寄给远方的人,可他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日子在煎熬中缓缓流逝,春去秋来,谢府的梅树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江溯川的头发渐渐花白,如同冬日的霜雪,那是岁月和思念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仿佛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伤痕,每一道皱纹都诉说着他的沧桑与苦难。
唯有眼中的思念从未减少半分,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浓烈,如同陈酿的美酒,时间越久,味道越浓,只是这味道,充满了苦涩与哀伤。
他会对着盛开的梅花喃喃自语,诉说着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到夜晚的满天星辰;从药碗里的热气,到砚台里的干墨。
仿佛谢烬珩就在身边静静聆听,他的话语轻柔而缓慢,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期盼。每当有信使经过,江溯川都会艰难地挪到门口,眼神中满是期待,仿佛那是他生命中的唯一希望。他的目光紧紧盯着信使,希望能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可每一次,信使都只是匆匆而过,留下他失望的身影。有时,他会鼓起勇气询问信使是否有北疆的消息,得到的却总是摇头。
他的肩膀会微微颤抖,眼中的光芒也会随之黯淡,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刻失去了色彩,他的希望也随之破灭。
偶尔收到一封简短的书信,上面寥寥数语,却能让他反复品读许久,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微笑,那是这段孤独岁月里难得的温暖。
他会将信纸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贴近谢烬珩的心跳,感受他的存在。夜深人静时,江溯川会点起一盏烛火,在摇曳的光影中,回忆着与谢烬珩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欢笑与泪水,那些温暖与感动,都成了他活下去的支撑。
烛泪顺着烛身缓缓流下,在案几上凝结成珠,如同他心中无法言说的苦涩。
岁月无情,病魔缠身。江溯川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可他仍在苦苦支撑,只为了能等到谢烬珩归来的那一天。他常常望着北方的天空,轻声呢喃:“烬珩,我等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声音微弱,却饱含着无尽的深情与期盼,在寂静的夜里久久回荡。
朔风裹挟着碎冰渣子,如利刃般刮过谢府斑驳的朱漆大门。江溯川倚在回廊的雕花柱旁,看着仆人们踩着竹梯,将艳红的绸带缠绕在飞檐斗拱间。
腊月的寒风穿透他单薄的棉衣,直往骨头缝里钻,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手中那张烫金喜帖——“谢清晏与镇国公世子喜结良缘”的字样,在苍白的日光下泛着刺目的光。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三年前的春日,谢清晏曾在这庭院里,手持书卷对着满树海棠轻笑:“世人皆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偏要读尽天下诗书,终身不嫁。”
那时她素衣白裙,鬓边别着一枚小巧的墨玉簪,发间还沾着几片海棠花瓣,眼神里满是对世俗的不屑与傲然。可如今,那抹清雅的身影,却要被这身沉甸甸的嫁衣彻底掩埋。
“江公子,夫人请您去前厅商议婚宴事宜。”丫鬟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将江溯川拉回现实。他踉跄着起身,梨木拐杖重重磕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穿过回廊时,他下意识地望向谢清晏的书房方向,那里曾飘出过阵阵墨香,如今却紧闭门窗,寂静得可怕。
前厅里,谢夫人正与媒婆激烈地讨论着聘礼的细节,屋内人声鼎沸,唯有谢清晏端坐在角落,一身绯红嫁衣刺得人眼睛生疼。
凤冠上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可她低垂的眉眼间,却寻不见半分喜悦。“阿川来了。”谢夫人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清晏这桩婚事,还需你帮忙参谋一二。”
江溯川喉咙发紧,想要说些恭喜的话,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铁锈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他慌忙掏出手帕捂住嘴,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悄然滴落在青砖缝隙里。
谢清晏猛地抬头,眼神里闪过担忧,可还未等她起身,便被谢夫人一把按住:“别动,大喜的日子,当心脏了喜气。”
江溯川强撑着站直身子,声音沙哑:“恭喜...恭喜小姐觅得良人。”
他望着谢清晏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她曾说过“婚姻乃女子的牢笼,我绝不踏入半步”,此刻这话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打在两人脸上。命运的齿轮无情转动,将所有的誓言碾碎成尘。
入夜后,整座谢府陷入寂静,唯有零星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不定。江溯川独自来到谢清晏的书房前,轻轻推开门。一股陈旧的墨香扑面而来,案几上的砚台早已干涸,散落的诗稿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他拾起半张泛黄的纸,上面是谢清晏清秀的字迹:“愿作深山不老松,不羡金阶凤求凰”,末尾的“凰”字被反复描粗,墨迹层层叠叠,仿佛书写者内心的挣扎。
突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江溯川回头,看见谢清晏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褪去了嫁衣,只着一身素色寝衣,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倒像是从前那个洒脱的女子。“阿川,你果然在这里。”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与释然,走进屋内,弯腰捡起地上的诗稿,“这些东西,明日便要烧了。”
“为何?”江溯川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痛心,“你不是说过,要以诗书为伴,一生自由吗?”
谢清晏苦笑,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脸上,为她镀上一层苍白的光晕:“自由?在这世道,女子哪有什么自由可言?镇国公府的势力,岂是我们谢家能抗衡的?”她顿了顿,眼中泛起泪光,“更何况...烬珩在北疆生死未卜,我若能嫁入镇国公府,或许还能为谢家、为他寻一条活路。”
江溯川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扶着桌沿才勉强站稳。他想起谢烬珩临走前,紧紧握着他的手说“等我回来”,如今不仅人未归,连他最疼爱的姐姐,也要为了家族牺牲自己的幸福。命运何其残忍,将他们的人生搅得支离破碎。
谢清晏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在寒风中摇晃的梅树,轻声说道:“你看,连梅花都要谢了,可他还没回来。”她的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无奈,“阿川,我好累,真的好累。”
江溯川走上前,想要安慰她,却发现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两人就这样站在月光下,无声地哭泣,为逝去的梦想,为无法掌控的命运,为那个不知归期的人。窗外的寒风愈发猛烈,吹得窗棂吱呀作响,仿佛也在为他们的遭遇而悲鸣。
在这寂静的夜里,谢清晏将诗稿一页页投入火盆,看着火焰将那些承载着梦想与希望的文字一点点吞噬。火光映照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她的眼神却愈发空洞。“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要做个男儿,去战场上厮杀,去追寻真正的自由。”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深深的不甘。
江溯川望着跳动的火焰,心中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不知道谢烬珩是否还能归来,也不知道谢清晏的未来会是怎样。但他知道,在这冰冷的世间,他们都不过是命运的傀儡,无力反抗,只能默默承受着生活的苦难。
随着婚礼的临近,谢府的气氛愈发压抑。江溯川每日拖着病体,看着谢清晏穿上沉重的嫁衣,看着她强颜欢笑地迎接宾客,心中的痛苦难以言表。
而谢清晏,也在这场盛大的婚礼中,彻底埋葬了自己的梦想与爱情,成为了一个被困在深宅大院中的妇人。
婚礼那日,大雪纷飞,仿佛上天也在为这场悲剧而落泪。
江溯川站在人群中,看着谢清晏被花轿抬走,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中。他的泪水混着雪花落下,打湿了衣襟。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的人生都将彻底改变,而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谢府,也将永远失去往日的生机。
在之后的日子里,江溯川的病情愈发严重。他常常陷入昏迷,在梦中与谢烬珩和谢清晏重逢。
可每次醒来,面对的却是空荡荡的房间和无尽的孤独。他依然坚持着,守着那株梅树,守着那些回忆,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又是一个雪夜,江溯川躺在病榻上,望着窗外的雪花,仿佛看到了谢烬珩向他走来。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轻声说道:“烬珩,我来了。”随后,他闭上了眼睛,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充满痛苦与遗憾的世界。
雪越下越大,很快便覆盖了他的身躯。而那株梅树,依然在寒风中挺立,它见证了这段凄美的故事,见证了他们的爱情与梦想,也见证了命运的无情。
在这茫茫白雪中,一切都归于寂静,唯有那株梅树,还在默默地诉说着那段被岁月掩埋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