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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纸鸢(二) ...

  •   不知何时超过了他,小少爷做工精湛的锦靴轻轻踏进水洼里,晃动了水中倒影。

      秋后凉得快,麂皮靴沿边滚了一圈白貂毛,上头金线密织了几只活灵活现的狸奴,配上繁复的锦绣花纹,和后面前任举人老爷的粗布棉鞋可谓天差地别。

      “芸娘给你做的鞋,怎么不穿上?”

      “等冷了穿。”

      郁明天一只手缩在袖子里,专心往前走,话却朝后说:“芸娘眼睛不大好了,点灯熬蜡一月也就做上一双。她总念叨你,还说要做件棉衣。”

      “不必,去岁做的那件还未穿过几次。”沈奉今低低答道,话音冷淡疏离。

      虽然对此人忽冷忽热的脾气称得上习以为常,可每回都遇上人家不接话茬,郁明天也挺不乐意了,他手里还攥着装甜糕的油纸包,里头的点心吃完了,只剩下碎渣。

      “等闲暇时,我自去探望芸娘。”

      郁明天无话能接,索性定在原地,等沈奉今跟上后转身将糕点和披风交还给他,“那我先回了,先生今日不来?”

      “风寒未愈,怕是要晚几日。”沈奉今伸手接过,浓密的眼睫遮掩望向眼前人的视线,在郁明天抬眼的一刹微微颤动,躲开一次对视。

      老先生病休这段时间,郁明天他们玩了个痛快,如今沈奉今回来代课,眼瞧着像是好日子到头,可沈奉今身上背着不少谈资,这群半大小子巴不得聚到一起好一顿唠。

      郁明天趴在桌案上,耳边尽是不入流的鬼话,烦不胜烦。他翻来覆去,最后手捂住一侧耳朵,一头闷在桌上。

      “你咋啦?”陈大虎摇他,“你发什么神经?”

      “你们太吵了。”郁明天烦道。从上次分别,到现在他和沈奉今都没有再说过话。窗外飘着今冬第一场雪,老先生已经回来授课,面色无虞,背又驼了一些。

      “我看是魂不在这儿!”瞿俊在做抄写,给先生抄明日的讲义,“沈奉今走了后他整天都这死样子。”

      “他走了不是好事吗?”陈大虎哀嚎一声,“岁数不大威风不小,整日端着棺材脸,家里还一堆污糟事,谁愿意听他念经。”

      郁明天又翻了个面,捂住另一侧耳朵。

      老秀才年纪大了,近些年对学生们不大严厉,上课时纪律甚至比不上沈奉今。管你下头说什么闲话,再看不上人家,等人往上头一站开始抽背还是会像个鹌鹑一样缩起来,生怕被这人看到。

      郁明天不在鹌鹑之列,沈奉今上课他就偷偷打量,下课却跑得飞快,既盼着沈奉今和他讲话,又害怕他过来。

      散学后几人进了茶楼雅座,牡丹屏风后传来琵琶曲音。郁明天贴在窗边坐,手里攥一杯清茶。他远远看着小文小跑上楼,不一会儿就在门口喊他:“少爷,表少爷来了。”

      表哥!

      郁明天许久未见他,顾不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抛下陈大虎他们,直奔府里。上次表哥来还说给他带西洋钟,也不知道准不准。

      郁府门头气派,正对的路也宽阔,路上停了一串马车,小厮们正忙活着卸货,见郁明天来了忙撂下东西问礼。

      郁明天跳进正厅,扑到表哥身边,“西洋钟!西洋钟!”

      “没心肝的,见了人也不叫,满心都是玩!”陈夫人上前教训,后面的姨妈跟着乐,牵住郁明天的手就要摘镯子,“我的好乖乖,长多快!模样真俊俏,跟年画娃娃似的,皮儿多嫩哦。”

      “也就你姨妈惯着你。”陈夫人笑着,她不常在家,多半在外跑生意,只在年底多待一阵子。

      姨妈说着,从腕上摘下一个镯子用手绢包了递来,“你外祖母留下的,本是一对,传给姑娘们。咱两家凑不出一个闺女,你表哥也没娶媳妇的心思,还是留给你恰当些。”

      郁明天呆头呆脑接过,他满心还都是西洋钟和几天找不到人的沈奉今呢,没反应过来这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意味什么。

      “娘,我的呢?”表哥闵行比郁明天大不少,是个坐不住的猴性子,读不来圣贤书索性跟着自家商队走南闯北,时不时给郁明天整些稀罕玩意。

      “你不是在祖宗跟前立誓不跟章姑娘成婚么?”姨妈挑眉,“不是要学西洋那边自由恋爱??”

      “那没有张姑娘还有Marry、Jessie呢!”表哥不服,被陈夫人按下,“只此一支了。”

      郁明天攥着镯子看他们说话,只听姨妈接话,“另一只你母亲已经当掉好些年了,早前日子难过,你爹又常年在外。那时候营生多难,你娘索性当了首饰,换了钱补贴家用。”

      “还说那些干什么!快擦了泪咱进去说些高兴的,”陈夫人笑得豁达,“吩咐婆子炖的牛肉锅子,吃了好暖和!”

      菜和肉在咕嘟咕嘟冒泡的锅子里翻滚,氤氲热气袭面。府里治下宽厚,主家吩咐今日立冬,都早些歇班,饭菜也比平时丰盛,多了肉锅和白面包子。

      虽比不上郁明天吃得那道,但放在芸娘房里的小锅也不错,各类时蔬齐全。郁明天坐在她身边,为她多点了一盏灯。

      芸娘不动筷,手里正在做的活计放不下,她将针尖在发髻中挑挑,眼角的纹路在温暖的烛光照射下更显柔和。

      “小天,你吃。”她年纪和陈夫人相近,都是正值美妇的时候,但芸娘的面容稍显疲惫憔悴,穿着素净。从她眉眼间还依稀可以看出几分年轻时的风采,郁明天听府里下人们说过,芸娘曾是芸湖歌楼盛极一时的歌女。

      芸湖地处南都京畿,自湖延伸数十里,两岸皆是花舞歌楼,引得多少文人骚客流连忘返。郁明天还小的时候芸娘就在府里了,他趴在芸娘腿上,听她唱异乡的小调。

      那时候他趴在腿上,沈奉今坐在地上,帮芸娘理绣品。

      如果说书塾的老秀才对沈奉今有救命之恩,那芸娘对他便是养恩深重。

      郁明天自小心思多,自认卑劣地借着这点对于沈奉今来说可有可无的情谊,使着少爷性子贴在人家身边,牵起一条竹马青葱的姻缘线。

      当然,那是小时候的事儿了。沈奉今性子冷淡,天资聪颖。一路科举入京,风光无限之时又遭贬斥。而郁明天资质平庸,在爹娘的庇护下守家守业过少爷日子,和沈奉今在外人眼里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即使有交情估摸也是冤家对头。

      可偏偏有人拿芸娘当挡箭牌,硬是把这快要消散的线给牵起来系个死结。

      屋里又多了一盏灯,锅子滚过三遭,炭已经不热了。窗户被人开了一道缝,门帘也掀开,让裹挟雨雪的冷风吹进来。

      芸娘腿前添了炉子,又盖上一层毛毯。郁明天守在芸娘身边,看沈奉今拂去肩上落雪,解下已经湿透的大氅。

      大氅是闵行给弄的料子,是北边来的好皮子,郁明天给自己做了个帽子,剩下的交给芸娘托她做成大氅,赶了个好天气给沈奉今送去。

      “今年雪下得早。”芸娘身上有股幽幽的药香,郁明天闻惯了的,“小天早说你要来,我还不大信,如今看到人也算放心了。”

      但芸娘不大乐意他漏夜冒雪前来,将炉子挪得离孩子们近一些,又把身边未绣好的帕子荷包都归拢到竹篮里,放在一旁。腾出一点空来,便走近去看沈奉今。

      她久在内宅,出事以来一直没能见过沈奉今,只能从郁明天口中听到一星半点的近况,心里的担忧快要溢出来。

      “好孩子,你受苦了。”芸娘坐下,牵住郁明天的手,眼睛望着沈奉今,一滴泪在眼眶里转,“都是我连累你。”

      沈奉今摇头,炉子边烤了红薯和栗子,他挑了一把栗子慢条斯理剥着,低声说:“本就是该做的。”

      郁明天听不懂他们打的哑谜,眼神便聚焦在沈奉今手里的栗子上,栗子皮簌簌落下,聚在一起。

      芸娘喝了晚上的药,略说几句话便有些困倦。她唤了一声侍女,让她带郁明天取些蜜饯点心来。

      他们一走,屋子里更是沉寂。芸娘望着眼前褪去青涩的青年脸庞,声线略微颤抖着,“启儿他……”

      “芸湖画舫一面之缘,点头之交也算不上。他日子过得安稳,如今有了功名更受圣人青眼。”沈奉今道,“你也可以放心了。”

      芸娘掉了两行泪,“我出身低贱,自知养不活却非要生下来,本想着再苦再累也要将启儿带大,却不想老天爷竟这般做弄人!是我对不住你,央着你去京城,反而着了奸人的道,丢了官没了前程。”

      “过好自个儿日子便罢了,我本也无心做官。”沈奉今将剥好的栗子收进小荷包里,他起身收拾,向芸娘辞别,“多休息,少做活计了。”

      出门时雪下得愈发大,几乎看不清庭院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树影子。沈奉今站在眼下,看捧着糕点的郁明天向他蹦蹦跳跳走来。

      郁明天多加了一件青绿色的夹袄,绣着白牡丹和荷花,领口袖口都缀上了柔软的棕毛。玉白的小脸被风吹得有点红,他小跑着进屋放点心,又出来不客套地牵住沈奉今说:“雪太大啦,夜里住下吧。”

      沈奉今不置可否,他先推开郁明天的手,在眼前人眉眼耷拉下来,露出沮丧神情的那一刻将装着热栗子的荷包塞进他手里。

      “叨扰了。”他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纸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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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最新章相性一百问(上)一直被锁(生气) ,所以17-33可去大眼瞅一眼完整版!感谢大家! wb@海特桑妮妮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