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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暖日熏催人醉 ...

  •   “听说前堂来了个贵客,妈妈让我们赶前过去,芙香和玢玢都已经去前面了。”

      胭脂巷的风裹着河腥气钻进雕花窗,冯曦攥着铜壶的手又红了几分。

      前堂里的调笑声不绝于耳,其中混杂这留声机的杂音。

      “可不是,人家可是南京财政次长的大公子,手上的腕表的表链都是外国货,上回在《良友》画报上见过的——。”

      “咱们呀,也就配摸摸袖口的料子。”

      朝露举着西洋镜子往脸上扑粉,镜子镀着鎏金牡丹纹,鎏金牡丹纹在烛火下晃出细碎的光,是三日前文老爷才送她的,整个林周都少见。

      “哟,你倒是知道得多。也没见得妈妈叫你去见见那公子,不就是送了个破镜子一天到晚地在那显摆,嘚瑟什么呢”

      春风向来看不惯朝露。

      两人说着说着,火气就逐渐爆发,在争吵间春风摔了朝露的镜子,朝露生气极了,当场就尖叫起来,也不顾端着什么大小姐架子,冲上来说要划花了春风的脸。

      春风抄起篦子就要扑过去,鸦青鬓角的银簪歪成斜枝,“在这巷子里面装什么千金小姐,当自己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

      铜壶在掌心烫出红印,冯曦蹲在更衣间角落数砖缝。

      这样的争吵每月都要上演,就这小小的一个府邸,院子对面的两个女人,从雏儿撕扯到了现在,就和运河上的落花一样,总是在一起兜兜转转,然后消失在漩涡的流水中。

      但冯曦也知道,或许这也就是姑娘们在这楼里唯一的一点乐趣,她们这些人人生一眼都看得到头,就和那夏天水里的蜉蝣一样,朝生暮死。

      他神思昏散,漫无边际的想着,直到妈妈的唤声穿过雕花屏风:“三儿,前堂送水去。

      妈妈的唤声惊飞梁上燕,冯曦慌忙起身,补丁摞补丁的月白短打蹭过青砖上的镜碴。

      去年霜降时玢儿赏的旧衫,袖口还留着胭脂渍,此刻正被春风的木屐碾过。

      穿堂风卷着冰碴子灌进领口,冯曦缩了缩脖子。

      他从小就生活在听春楼里。

      十几年前,那个时候朝廷刚没了,他娘本来也是富户人家的姑娘,可父亲染上了大烟,再大的家底也被败个精光。

      他娘在被父母卖到巷子里骗了身子之后,便死了心,只想着有一天可以赎身。

      也亏得他娘颜色好,年轻时攒下了钱自赎了身子,想着后半辈子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没想到被诊断了身孕。

      她也不知道是谁的,她接了那么多的客人,谁知道是李老爷的还是王官人的。

      姐妹都劝她打了,还能找个不知道地方寻个老实人过日子。

      她却犹豫不决,最后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可他娘也是个命薄的,生下他之后就血崩,眼看着没有几个日子活了。

      思来想去,就把襁褓没断奶的孩子送回了楼子里。

      他娘泪朦了眼望着妈妈,希望妈妈可以给这孩子一条生路。

      妈妈也可怜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摸了摸襁褓中孩子的脸蛋,打开一看是个带把的。

      她叹了口气,看着榻上奄奄一息的人,点了点头,他娘这才断了气。

      妈妈从不做不挣钱的买卖,她看得出来,这是个好胚子,就算凭着他娘的脸蛋,未来也不会差,可惜就是个带把的。

      她楼里不做这样的生意,对面的掮客倒是专做这样的门当,想来他要是看见了可不得欣喜若狂。

      可是既然答应了孩子他娘,她虽然也不是个好人,但看着这么多年的情分上还是说要照养大这个孩子。

      就这样冯曦在楼子里面就长大了,他八岁之前从来不出楼子,这样的小孩子出现在堂前太危险了,哪怕是妈妈也不敢担保那天那个贵人兴起要玩个花样。

      冯曦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总是拿着厨房的灶灰把自己的摸得烂七八糟。

      身上穿的也是姑娘们剩下不要的料子衣服,就这样一天天在楼里长大了。
      -

      门房老陈正跟小厮嘀咕:“谢公子的轿车是福特牌,四个轮子都镀着铬,昨儿停在码头时,好多人都围着看呢。”

      冯曦也瞧见了。

      当时他正去码头拿货,那轿车正正好停在对面的街上。

      而对面的街上,保安团正在驱赶一位年迈的老妪。

      老妪是卖桂花糖的,冯曦也吃过,价钱便宜,甜滋滋的味道很不错。

      不知道什么地方惹到了保安团,皮鞭抽打在老妪身上,求饶的哭叫声刺耳的难听。

      而周围的人群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没人敢伸出援手。

      可这时,车门却推开了。

      男人下车的动作带着优雅,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江风掀起灰呢风衣的下摆,露出擦得锃亮的皮鞋。。

      “停手。”

      那三个字被江风吹得零散,却清晰得传进冯曦的耳朵里。

      他看见男人缓步走向保安团,动作中带着几分不耐,眼睛在望向老妪是,泛起冰碴似的冷意。他脖子上的松针灰羊绒围巾滑下半边,露出里头绣着的玉兰花纹—六片花瓣呈现半开状,正是林周谢府的族徽。

      保安团的人认出了花纹,皮鞭悬在半空中。

      男人从风衣内袋掏出银制烟盒,似乎递出了什么东西给对方。

      冯曦看的不真切,只能看到保安团在接过之后却还是不肯放过。

      最后还是男人忽然逼近半步,对着对方说了什么。他就看到本来嚣张的疤脸汉面色瞬间发白,转身就离去了。

      老妪的啜泣声里,男人蹲下身时,风衣下摆拖在满是煤渣的地上。他从袖扣里取出块白手帕,叠成小方块塞进老妪掌心,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冯曦拎起货物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轿车关门的轻响。

      他忍不住回头,看见男人倚着车门点燃支烟,风衣在江风中猎猎作响。

      其实保安团也不是谁的面子都给,只是这是在林周,谁不认得男人羊绒围巾上的人谢家家族的花纹玉兰花呢?

      冯曦轻车熟路地在前堂找到了妈妈,妈妈正在和熟客拉笑,他站在一边的角落里等着妈妈讲完。

      等到他都数清楚远处桌子上的花生米有几颗之后,妈妈终于和客人讲完了话。

      “三儿,怎么现在才来,快去你玢儿姐的屋子里,她等着要热水。快去,别让你玢儿姐等着急了。”

      冯曦顺从的跟随妈妈的话去找玢儿的屋子,玢儿是现在楼子里最红的姐儿。

      许多来楼里额客人都是奔着她去的,而玢儿也不能说是拿乔,只是要求多了些,相比别的没她挣得多的姐儿,妈妈对于她的要求通通都满足。

      冯曦轻轻地扣了扣房门,昏黄的灯光照在门上,隐隐约约透露出人影。

      “进来吧。”

      玢儿身边的晓晓让他进去,他轻手轻脚的进了屋子。

      暖阁里面烧纸银丝碳,暖得很。

      虽说立春前段时间就过了,可是林周还是冷的要死。

      他穿的都是姑娘们剩下的不要的料子,不能说有多暖和也只是冻不死。

      但在楼子里,这日子还算是好过的,听说今年天寒地冻,外面的收成也不行,活活冻死的也不在少数。

      他能在这里活着也算是万幸。

      在屋子外面还是寒冷是冬天,进了屋子就是暖风煦煦的春天,吹的人恍恍惚惚,仿佛如醉春风,似梦若幻。

      冯曦认得那料子,是绸缎庄新到的 “西湖春”,价码够买十担糙米。

      “三儿你干什么的,慢死了!”

      晓晓抱怨着三儿的速度慢死了,眼角画着姑娘们都画着的红,瞪了一眼冯曦。

      冯曦握了握自己肿胀麻痒的手指,耳朵里面听着晓晓不断地训骂,他只是站在那里木木的听着,这是他这么多年学到的最好的应对面前的法子。

      “好了,晓晓,把东西提进来吧,再等会儿水都要凉了。”

      里房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子的声音,他知道那是玢儿的声音。

      “姐儿,你就是心肠太好了。”

      晓晓听到主子的声音连忙回应道,还不忘白了冯曦一眼。

      冯曦把东西递给了晓晓,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里屋,瞅到了玢儿正坐在酒桌上,旁边坐着的估计就是谢公子,她笑靥如花的和对面的男人交谈着。

      他听见玢儿的笑声如碎玉落盘,抬眼便看见那抹水绿裙角——她正倾身替对面的男人斟酒,腕间金镶玉镯子碰着青瓷酒壶,发出清越的响。

      屋子里熏香暖得醉人,他几乎要被这香味缠住咽喉,呼吸不得。

      很快,晓晓叫他把放着桂花糖的瓷盘端进去。

      冯曦端着盘子,掀开链子走进了里屋。

      这是冯曦第一次看清楚谢淇的长相。

      男人倚坐在雕花梨木椅上,炭灰西装衬得肩线格外挺直,阳光穿过窗棂斜斜切进来,在他侧脸上镀了层金边。鼻梁高挺如刀,将光影分成明暗两半,薄唇紧抿时唇线冷硬如铁,偏偏眼尾微微上挑,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像被画师精心勾勒过的玉人。

      玢儿的水绿裙角掠过他膝头,谢淇转头时,冯曦才发现他的眼睛像浸了霜的琉璃盏。

      那是双藏着碎冰的眼睛,瞳孔在阳光下泛着浅褐,却在眼尾处凝着点墨色,像落进玉杯里的茶渍。他鬓角的发丝被熏香蒸得微卷,却仍服帖地贴着耳后,露出线条优美的耳垂,上面戴着枚极小的银环 —— 冯曦突然想起码头见过的西洋画报,上面的贵公子都戴着这样的饰物。

      谢淇轻笑时,冯曦看见他犬齿尖上闪了闪 —— 原来贵公子的牙也不是全齐的,右边犬齿比左边短半分,像被磨过的玉坠边角。他手腕上的银表链比楼里账房先生的粗两倍,表盖合起时 "咔嗒" 一声,倒像码头上的货箱扣环。
      冯曦注意到他无名指根有圈浅淡的茧。

      "谢公子说笑了,这林周的胭脂水粉,可不如上海的精致。"

      玢儿的声音带着吴语的软糯,指尖划过自己鬓边的银簪。

      谢淇抬眼时,目光扫过她腕间的镯子,嘴角勾起抹极浅的笑,唇角扬起的弧度恰好露出左颊的浅梨涡,与他冷硬的眉眼形成奇妙的反差。

      他抬手接过酒杯,手腕翻转间,银制袖扣在阳光里划出半道弧光,照亮他腕骨处的薄汗,皮肤在炭灰袖口的衬托下,竟比听香楼的玉兰花瓣还要白上几分,像片落在酒盏里的雪。

      "胭脂水粉的妙处,从来不在精致,而在......"

      他顿了顿,指尖轻点桌面,

      "在懂得人心。"

      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谢淇的表链上折射出细碎光斑。

      冯曦看见那是条英国产的银链,表盖边缘刻着行极小的字,他只瞧见是四个字,具体是什么没看清楚。

      男人说话时,喉结随着尾音轻轻滚动,围巾上的玉兰花纹在熏香中若隐若现,与他胸前的玉坠遥相呼应。

      玢儿忽然转头,眼尾的胭脂痣在阳光下格外鲜明:"三儿,把桂花糖放在案上便好。"

      冯曦慌忙低头,漆盘里的青瓷碟碰出轻响。

      谢淇的目光扫过他的白竹布衫,在他腕间的烫疤上顿了顿,眸光微暗。

      "劳烦玢儿姐了。"

      冯曦放下瓷盘,指尖触到案上的宣纸边角 —— 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盐税条目,某处数字被红笔圈住,旁边画着朵极小的茉莉。

      他不敢多瞧,转身时却听见谢淇轻笑一声:"这桂花糖,倒是比上海冠生园的绵密。"

      玢儿的笑声再次响起,冯曦走到门口时,袖管突然被拽住。

      玢儿塞给他个油纸包,指尖的胭脂香混着糕点的甜腻扑面而来:"给你留的玫瑰酥,别告诉楼妈。"

      她眨眼时,鬓边的银簪晃了晃,正好挡住谢淇投来的目光。

      冯曦攥着油纸包退到廊下,背靠着雕花立柱。

      里屋传来杯盏相碰的脆响,谢淇的声音低了些,混着熏香飘出来:"前日在码头看见的那位老人家......"

      话未说完,便被玢儿的轻笑打断:"谢公子操的心,倒比我们这些卖笑的还多。"

      退到廊下时,冯曦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

      手里的玫瑰酥还带着温热,冯曦忽然想起方才谢淇握酒杯的姿势 —— 指尖修长,指腹却有薄茧,像常年握笔却也握过别的什么。

      算了,就算这样也关他什么事呢?

      还是填饱肚子要紧。

      忙活了一天,冯曦也就喝了几口冷茶吃了半个馒头。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吃这么点怎么够。每每饿的发昏时,只能喝点热水充饥。

      不过也得亏吃的不足,他的身量也没发育完全,看起来也不那么扎眼。

      要不然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是没办法呆在听风楼里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风暖日熏催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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