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烟雨巷之初相逢。 ...

  •   民国十四年,春末的北平。

      雨来得突然,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便压了下来。几个不过十五岁的学生各自抱着一摞新买的洋文书,在胡同里小跑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打湿了他们深蓝色的学生装下摆。

      "该死!"领头的那个孩子低声咒骂了一句,将书本护在胸前,四下张望寻找避雨之处。转过一个巷角,眼前忽然出现一座朱漆大门,门楣上挂着"梅花苑"三个鎏金大字——是家戏园子。

      孩子们顾不得多想,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戏园后门的屋檐下,其他那些小孩不用管什么下九流之地人都跑到屋里避雨。独独留下周明远一人,雨水已经浸透了他的短发,顺着脸颊滑落。他甩了甩头,水珠四溅,这才注意到门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月白色长衫,身形修长,正倚在门框上抽烟。烟雾缭绕中,周明远看清了他的脸——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唇薄而色淡,下颌线条柔和得近乎女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右眼眼角和眼头各一颗泪痣,在雨天的晦暗光线下若隐若现,平添几分凄艳。

      "小兄弟,淋湿了吧?"那人开口,声音清润如玉,带着几分戏台上练就的婉转。

      周明远一时看得呆了,竟忘了回答。那人轻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手帕递过来:"擦擦吧,春雨寒着呢。"

      "谢、谢谢。"周明远这才回神,接过手帕时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指尖,冰凉如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手帕上有淡淡的香气,像是檀香混着某种花香,说不出的好闻。

      "你是学生?"那人打量着周明远的制服,目光在他身上的长衫上停留片刻,"平南学院的预科生?"

      周明远点点头,有些惊讶对方竟认得出这普通的长衫。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这才注意到对方的长衫下摆也沾了水渍,颜色深了一块。

      "您也是来避雨的?"他问道。

      那人摇摇头,将烟蒂在门框上按灭:"我一会要去唱《游园惊梦》,上台前出来透口气。"见周明远一脸茫然,他微微一笑,"你不知道今天梅花苑演什么?"

      周明远老实摇头:"我从不在戏园子听戏,家父说那是下九流的勾当。"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脸顿时涨得通红。

      出乎意料,那人并不恼怒,反而笑得更加明媚:"令尊说得不错,我们这行当确实是下九流。"他顿了顿,"不过,小兄弟既然躲到我这下九流的地方避雨,也算有缘。"

      雨越下越大,屋檐滴水成帘。周明远偷偷打量着身旁的人,发现他虽作男子打扮,举手投足间却有种难以言说的柔美。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顾盼间流光溢彩。

      "您...您是唱旦角的?"周明远突然福至心灵。

      那人挑眉:"哦?小兄弟不是说不听戏么,怎么认得出旦角?"

      "我、我猜的。"周明远结结巴巴地说,"您长得...很好看。"说完这话,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那人却笑出了声,笑声如珠落玉盘:"小兄弟倒是直爽。不错,我是唱旦角的,艺名红海棠。"

      周明远瞪大了眼睛红海棠!这名字他虽不熟悉,但在北平城里却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据说这位红老板一开嗓,连最挑剔的戏迷都要屏息凝神,且无人知晓这红海棠的一名之下是怎样的原名。

      "原来是红老板!"周明远慌忙鞠躬,"小子有眼不识泰山。"

      红海棠伸手虚扶了一下:"不必多礼。我瞧你年纪小,又是个读书人,不知道我也正常。"他望向雨幕,"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要去化妆,不如去我的后台坐坐?总比在这儿站着强。"

      周明远犹豫了。父亲若是知道他进了戏园子,定会大发雷霆。可当他抬头对上沈海棠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时,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就...叨扰了。"

      红海棠推开后门,示意周明远先进。门内是一条幽暗的走廊,两侧挂着各色戏服,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和汗水混合的气味,与周明远熟悉的书香截然不同。

      "小心台阶。"红海棠轻声提醒,一只手虚扶在周明远背后。那只手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在昏暗中也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走廊尽头是一间不大的化妆室,镜子周围一圈灯泡已经熄灭,桌上散落着油彩和头饰。一件绣着海棠花的戏服挂在衣架上,水袖垂落,仿佛随时会随风起舞。

      "坐吧。"红海棠指了指一张圆凳,自己则走到镜前开始化妆。

      铜镜前的灯光将红海棠的脸映得如同白瓷。他拈起一支细毛笔,笔尖蘸了少许清水,在朱砂膏上轻旋两转,那红色便在瓷盘中化开,像是一朵海棠在晨露中缓缓舒展。

      "瞧好了,小兄弟。"红海棠的声音轻软如絮,"这上妆的功夫,可不比唱戏容易。"

      周明远屏住呼吸,看着那支笔尖沿着沈海棠的眼睑游走。他的手腕悬空,却稳得出奇,一笔勾勒出飞扬的眼线,如同春燕掠过水面留下的痕迹。红海棠的眼皮微微颤动,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却始终保持着令人惊叹的静止。

      笔锋一转,点在右眼眼角和眼尾那两颗泪痣上,轻轻一挑,那两颗痣便成了画中一点灵动的朱砂。沈海棠对着镜子略侧过脸,左眼微阖,右眼却睁着,眼波流转间,竟已有了三分戏中的情态。

      "这叫'吊眉眼'。"他解释道,指尖虚抚过自己尚未上完妆的眼角,"旦角的神韵,全在这一双眼睛上。"

      放下细笔,红海棠又取了一枚扁平的小刷,在胭脂盒中轻扫。那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抚琴,腕子一翻,刷子便沾上了薄薄的桃红色。他对着镜子,从颧骨向太阳穴方向斜扫,一下,两下,那颜色便由浓转淡,像是夕阳将云霞揉碎在面颊上。

      周明远看得入神,只见沈海棠忽然抿唇一笑,左手三指虚托住右手手腕,右手小指却微微翘起,如同兰花初绽。这姿势说不出的柔美,却又丝毫不显女气,只让人觉得那十指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这手势..."周明远忍不住开口。

      "戏台上的讲究。"红海棠眼波一转,"旦角的手,要'嫩如春笋,柔若无骨'。"说着,他五指依次收拢又舒展,当真如柳枝拂水,看得周明远心头一颤。

      红海棠又取了粉扑,在定妆粉中轻轻一按,却不急着上脸。他对着镜子偏了偏头,忽然将粉扑向周明远的方向虚点一下,惊得少年往后一仰,却见他眼中盛满狡黠的笑意。

      "怕什么?"红海棠轻笑,"这粉又不会吃人。"说罢手腕一翻,粉扑在掌心轻拍两下,才往脸上按去。那动作轻巧得如同蝴蝶点水,粉扑触及面庞时几乎听不见声响,只有细密的粉末在灯光下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晕。

      周明远注意到,红海棠每次动作前都会有个极短暂的停顿,像是戏台上的亮相,又像是书法中的回锋。这让他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格外从容优雅,仿佛不是在化妆,而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最令人惊叹的是贴片子的功夫。沈海棠用细刷沾了特制的胶水,在鬓角处轻点几下,然后拈起一片薄如蝉翼的鬓发片,对着镜子比了比位置。他的指尖在脸颊与片子之间游移,时而轻压,时而微提,那片子便如同生了根一般,服帖地粘在了鬓边,衬得他的脸型更加秀气。

      "这要练多久?"周明远忍不住问。

      红海棠没急着回答。他对着镜子左右端详,确认片子贴得完美无缺后,才悠悠道:"头三年,每天撕下来时都要带下一层皮。"说着,他指尖轻轻抚过鬓角,那里果然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疤。

      铜镜中,红海棠的脸已经渐渐褪去了男子的轮廓,显出一种超越性别的美。他取过一支唇笔,在唇膏上蘸了蘸,忽然转头对周明远眨了眨眼:"小兄弟,这画唇可有讲究——要'樱桃小口一点点'。"

      说罢,他微微噘唇,笔尖沿着唇线细细描摹。那唇原本略显单薄,经他几笔勾勒,竟变得饱满如花瓣。最后一笔收尾时,沈海棠的舌尖轻轻舔过唇角,像是画师在完成佳作后那满意的一叹。

      周明远看得喉头发紧。此时的红海棠已经半入戏中,眼波流转间自带一段风情,却又不是女子的娇媚,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气质——既柔且刚,既艳且清,如同他眼角那颗泪痣,明明是画上去的,却仿佛天生就该在那里。

      "这才刚起了个头呢。"红海棠看着镜中的自己,语气忽然变得遥远,"等戴上头面,穿上戏服,那才是真正的'红海棠'。"

      他的手指抚过桌上摆放的珠钗凤冠,金属与玉石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与方才化妆时的柔美形成奇妙的对比。周明远忽然明白,所谓名角,就是在这一柔一刚、一热一冷之间,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

      而红海棠,无疑是此中高手。
      突然红海棠手中的发钗脱手。划伤了周明远。“哎呀,实在不好意思。没事儿吧?小孩儿?”

      “没关系”空气再度沉默。"红老板唱了多久的戏了?"周明远问道,试图打破沉默。

      红海棠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十年了吧。我十四岁入行,如今二十有四了。"他透过镜子看着周明远,"你多大?有十六了吗?"

      "十五。"周明远答道,突然意识到两人之间差了整整九岁。在他眼里,二十四岁的沈海棠已经是大人了,而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

      "还是个娃娃呢。"红海棠轻笑,转身面对周明远。卸去戏妆的他少了几分艳丽,多了几分清雅,但眼角的泪痣依然醒目。"家里做什么的?能供得起平南预科,想必不是普通人家。"

      周明远低下头:"家父在教育部任职。"

      "哦?"红海棠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那更不该与我这种人来往了。"话虽如此,他的语气里却没有丝毫自卑,反而带着几分调侃。

      "我...我不觉得唱戏有什么不好。"周明远急忙道,"艺术本无贵贱之分。"

      红海棠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傻小子,这话可别让你父亲听见,也别让你那些同学听见。省的被议论"他的手指穿过周明远半干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品。

      窗外雨声渐歇,一缕阳光穿透云层,透过窗棂斜射进来,正好落在红海棠肩头。周明远看得呆了——那阳光中的侧脸,比戏台上的任何角色都要动人。

      "雨停了。"红海棠望向窗外,"你该回家了,不然家里该着急了。"

      周明远这才惊觉时间流逝,慌忙起身:"多谢红老板收留。"他犹豫了一下,掏出那方已经湿透的手帕,"这个..."

      "你留着吧。"沈海棠摆摆手,"有缘再见时再还我。"

      周明远郑重地将手帕折好放入口袋:"我一定会还您的。"他顿了顿,鼓起勇气问道,"我...我能来听您唱戏吗?"

      红海棠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最终化为一个浅笑:"梅花苑每晚都有戏,你想来便来。"他走到衣架前,从戏服袖中取出一张票,"今天晚上的《游园惊梦》你怕看不了了,这样明晚的《游园惊梦》,给你留个座儿。成不?"

      周明远接过戏票,指尖微微发抖。票上印着"红海棠"三个字,墨迹犹新。

      "我...我一定来。"
      “红老板能……能借个伞吗?”

      走出梅花苑时,天已放晴。周明远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朱漆大门。他不知道这次偶遇会将他带向何方,他摩挲着伞柄。只知道那个右眼眼角眼尾有泪痣的戏子,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而门内的红海棠倚在窗边,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少了盖子的胭脂盒。轻轻叹了口气轻笑一声:"倒是个有意思的小孩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