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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暗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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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远一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他就轻手轻脚地摸进了库房。晨光透过窗棂,在戏服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直奔昨日那个檀木箱,心跳如擂鼓。
箱盖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那件素白水袖安静地躺在最上层,袖口的并蒂莲在晨光中栩栩如生。周明远颤抖着手指抚过绣纹——和母亲留下的帕子一模一样。
"你在做什么?"
周明远吓得差点跌坐在地。拾儿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热腾腾的粥碗,眼睛瞪得溜圆。
"我、我只是..."周明远慌忙合上箱盖,却听见"啪嗒"一声——那张泛黄的纸片从箱缝里滑了出来。
拾儿快步上前:"班主不许人动这个箱子!"他弯腰去捡那张纸,周明远却抢先一步抓在手里。
是一张戏单。
纸张已经发黄变脆,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
"永昌十五年三月初七
梅花苑
红海棠林红袖合演《游园惊梦》"
周明远的呼吸停滞了。林红袖——他母亲的名字。
"还给我!"拾儿急得跺脚,"这是班主的宝贝!"
"林红袖..."周明远死死攥着戏单,"她是谁?"
拾儿突然噤声,眼神闪烁。半晌,他压低声音道:"你...你不知道?她是班主的师姐,十五年前最红的青衣花旦。"
周明远耳边嗡嗡作响。母亲生前最爱哼唱戏文,却从未提过她曾是戏班中人,更没说过与红海棠的关系。
"那她后来..."
"听说是病死的。"拾儿的声音更低了,"就在演完《游园惊梦》后不久。班主从不许人提起这事。"
周明远双腿一软,扶住箱子才没跪下。母亲去世时他才七岁,只记得那日家中来了许多陌生人,父亲将他锁在房里三天不许出门。
"你们在干什么?"柳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拾儿慌忙抢过戏单塞回箱中,拉着周明远往外跑。
"别告诉班主!"拾儿在走廊拐角处松开他,眼神复杂,"他...他会伤心的。"
周明远浑浑噩噩地走到后院,海棠花瓣飘落肩头。难怪红海棠会收留他,难怪那件水袖如此珍贵...
"发什么呆?"红海棠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周明远转身,看见他手持折扇站在晨光里,衣袂飘飘如画中人。
"班主..."周明远嗓子发紧,"您认识我母亲吗?"
红海棠的折扇"啪"地合上。他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谁跟你说的?"
"我在戏单上看到的。"周明远直视他的眼睛,"您和我母亲同台演过《游园惊梦》。"
红海棠的指尖微微发抖。良久,他轻声道:"她是我师姐。"
"为什么不告诉我?"
"有必要吗?"红海棠转身望向远处,"你母亲离开戏班后就与梨园断了联系。她...希望你过寻常人的生活。"
周明远眼眶发热:"可她死了!而我甚至不知道她真正的样子!"
红海棠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她是最好的花旦。"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眼波流转间能勾魂摄魄,水袖翻飞时如彩云追月...观众说她'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
一滴泪滑下少年的脸颊。红海棠犹豫片刻,伸手拭去他的泪水:"别哭。你母亲若在天有灵,不会想看你哭。"
"班主..."周明远抓住他的袖子,"我想学花旦。"
红海棠的表情瞬间冷硬:"不行。"
"为什么?那是我母亲..."
"正因为是你母亲,才更不行!"红海棠甩开他的手,"她为了让你远离戏班付出了多少代价,你根本不明白!"
周明远固执地站在原地:"可我想了解她...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红海棠闭了闭眼:"学小生,或者离开梅花苑。"说完便拂袖而去。
接下来的日子,周明远白天跟着三师兄学小生,晚上却偷偷溜到后院练功。他从柳妈那里软磨硬泡借来母亲当年的戏本,对着月光一遍遍模仿上面的身段。
这夜,他正对着池塘练习水袖,忽然听见一声轻笑。
"手腕太僵了。"
周明远吓得差点跌进池塘。拾儿从树后转出来,手里拿着块帕子。
"你、你怎么..."
"我每晚都来看。"拾儿把帕子递给他,"班主不让我说,可我觉得...你有天赋。"
周明远接过帕子擦了擦汗:"你不怕班主责罚?"
拾儿神秘地笑了:"我有个好东西给你。"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册子,"这是你母亲当年的练功笔记。"
周明远如获至宝,翻开第一页就看到一行娟秀的小字:"水袖如云,心要静,气要沉。——红袖"
"班主知道吗?"
拾儿摇头:"这是我从柳妈那儿偷拿的。"他凑近低声道,"其实班主每晚都站在你窗下听...他舍不得真赶你走。"
周明远心头一热,更加刻苦地练习。一个月后的深夜,他正在后院练《贵妃醉酒》的卧鱼动作,忽然听见一声厉喝:
"停下!"
红海棠站在月门下,脸色铁青。周明远慌忙起身,却因为动作不熟练而踉跄了一下。
"我说过什么?"红海棠一步步逼近,"梅花苑的规矩是什么?"
周明远倔强地抬头:"我想学花旦。"
"你母亲最恨的就是花旦!"红海棠突然爆发,"她离开戏班那日发过毒誓,绝不让自己的骨肉沾染这门行当!"
周明远震惊地看着他:"那为什么她还留着戏本和练功笔记?为什么她每晚都偷偷唱《游园惊梦》?"
红海棠身形一晃,仿佛被击中要害:"你...你怎么知道?"
"我记得!"周明远声音哽咽,"我记得她总在父亲出门后,对着铜镜练习水袖...记得她教我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红海棠抬手似乎想打他,最终却颓然放下:"你不明白...她后来遭遇了什么。"
"那就告诉我!"周明远喊道,"告诉我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红海棠的嘴唇颤抖着:"不是病死的...对不对?"周明远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有人害死了她!"
"住口!"红海棠猛地推开他,"这事到此为止!从明天起,不许你再碰花旦戏!"
月光下,两人相对无言。最终,红海棠叹了口气:"你若真想学戏...就好好学小生。"
周明远倔强地抿着唇:"那您能告诉我一件事吗?母亲她...唱得真好么?"
红海棠没有回头,但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她唱《游园惊梦》时,满园的蝴蝶都跟着水袖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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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梦
周明远在油灯下小心翼翼地翻动母亲的练功笔记。纸页已经泛黄脆硬,仿佛稍用力就会碎裂。拾儿蜷在对面的矮凳上打盹,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水袖功七式..."周明远轻声念着,指尖描摹母亲娟秀的字迹,"第一式'流云回雪',需以腰为轴,气贯指尖..."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周明远合上笔记,轻手轻脚走到院中。月光如水,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他回忆着笔记上的图解,缓缓抬起双臂。
"不对。"
周明远惊得踉跄后退。拾儿不知何时醒了,正倚在门框上揉眼睛。
"你母亲的水袖不是这样的。"拾儿走过来,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要这样——"
少年枯瘦的手掌带着出人意料的力道,引导周明远完成一个优美的回旋。宽大的衣袖在夜风中划出圆弧,宛如绽放的白莲。
"你怎会..."周明远瞪大眼睛。
拾儿松开手,眼神闪烁:"小时候偷看过班主练功。"他退后两步,"再来一次,记住手腕要活,像柳枝拂水。"
周明远再次尝试。这次水袖飘飞得更加舒展,但收势时仍显僵硬。拾儿摇摇头,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条素白绸带。
"用这个。"他将绸带系在周明远腕间,"你母亲当年就是这样练的。"
绸带触感冰凉柔滑,两端绣着细小的并蒂莲。周明远心头一震:"这是..."
"班主箱底的物件。"拾儿狡黠一笑,"反正他从不查看。"
月光下,周明远一遍遍练习着水袖功。到东方泛白时,他的中衣已被汗水浸透,但第七式"惊鸿照影"终于有了几分模样。拾儿早已靠在海棠树下睡着,嘴角还沾着糕屑。
"原来在这里。"
红海棠的声音让周明远浑身僵直。晨雾中,那人一袭黛青色长衫,手持玉骨扇,不知已旁观了多久。
"班主,我..."
红海棠径直走过他身旁,俯身解下拾儿腕间的绸带。拾儿惊醒,看到班主的脸顿时面如土色。
红海棠声音平静得可怕,"三个月不许登台。"
拾儿跌跌撞撞跑开后,红海棠才转向周明远。少年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却见班主只是轻轻抚过绸带上的绣纹。
"知道这是什么吗?"红海棠突然问。
周明远摇头。
"你母亲的勒头带。"红海棠的声音带着奇异的颤抖,"唱花旦的要绑头,这带子...会嵌进皮肉里。"
他忽然将绸带按在周明远额头上,力道大得生疼:"感受一下?当年你母亲每次登台前,这里都会渗出血丝。"
周明远疼得吸气,却没有躲闪。红海棠的手突然松开,绸带飘落在地。
"为什么非要学花旦?"红海棠背过身,"小生不好吗?武生不好吗?"
"因为..."周明远捡起绸带,"我想知道母亲当年的样子。"
红海棠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晨风吹散雾气,露出他苍白的侧脸。
"你母亲若在世,绝不会允许。"
"可她不在了。"周明远攥紧绸带,"而我想记住她...用她的方式。"
红海棠猛地转身,玉骨扇"啪"地敲在石桌上:"你以为戏台是什么?是儿戏吗?"他眼中燃着周明远从未见过的怒火,"当年你母亲唱完最后一场《游园惊梦》,第二天就..."
他突然噤声,扇骨在石桌上留下浅浅的裂痕。
"就怎样?"周明远逼近一步,"柳妈说母亲是突然离开戏班的,连行头都没带走。"
红海棠的表情变得异常复杂。良久,他轻声道:"去梳洗吧,早课要开始了。"
"班主!"
"今日排《夜奔》。"红海棠已经恢复平静,"你扮林冲。"
整整一天,红海棠都对昨夜之事只字未提。但他给周明远安排的训练量是平日的三倍,到黄昏时分,少年连枪都举不起来了。
"班主这是要累死你。"三师兄(教明远生角的师傅)偷偷塞给他一块饴糖,"他当年对你母亲...唉。"
周明远抓住话头:"师傅认识我母亲?"
师傅左右看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入班晚,只赶上林师姐最后一场戏。"他眼中浮现追忆之色,"那晚她唱《游园惊梦》,眼波比星子还亮,可谢幕时...我分明看见她袖口有血。"
"血?"
"嘘!"三师兄紧张地摆手,"这事千万别问班主。听说那晚之后,林师姐就..."
"明远!"红海棠的声音从廊下传来,"过来。"
周明远拖着酸痛的腿走过去,发现红海棠正在整理一个红木匣子。见他来了,班主推过匣子:"你母亲的物件。"
匣中是一支点翠凤钗,颜色已经暗淡。红海棠轻抚钗尾:"她最爱这支钗,总说..."
"说戴着它像顶着整片星空。"周明远脱口而出。
红海棠的手顿在半空。少年继续道:"我记得...她总在夜里对着铜镜戴这支钗,唱着'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一滴水珠落在凤钗上。周明远抬头,惊见红海棠眼中噙着泪。
"班主?"
红海棠迅速转身:"今晚不必练功了。"他的声音有些哑,"这支钗...你收着吧。"
周明远捧着匣子回到厢房,发现拾儿正在等他。少年神秘兮兮地关上门,从床底拖出个包袱。
"什么?"
拾儿解开包袱——是那件素白水袖戏服。月光透过窗纸,照亮袖口的并蒂莲。
"你疯了!"周明远倒吸冷气,"这是班主的..."
"试试。"拾儿固执地举着戏服,"你不想知道穿着母亲戏服的感觉吗?"
周明远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抚上丝绸。布料冰凉柔滑,仿佛还残留着母亲的温度。在一种近乎魔怔的状态下,他换上了戏服。
宽大的水袖垂落膝间,衣摆绣着暗纹海棠。拾儿帮他系好勒头带,突然红了眼眶:"真像..."
铜镜中,周明远看到了陌生的自己——不,是母亲当年的影子。他不由自主地摆出《游园惊梦》的起手式,水袖轻扬,唱出记忆中的词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下一句从身后传来。周明远猛地回头,看见红海棠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脸上表情难以捉摸。
拾儿已经吓得跪倒在地。红海棠却只是静静看着周明远,轻声道:"音准不错,但气息太浮。"
周明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班主..."
"既然非要学,"红海棠走近,替他整了整勒头带,"就好好学。以后我亲自教你。"
拾儿惊讶地抬头。红海棠继续道:"但有两个条件——第一,只许在我面前练花旦;第二..."他的手指拂过戏服上的并蒂莲,"永远不要问那晚的事。"
周明远想问哪个晚上,但红海棠的眼神让他咽回了问题。班主拾起地上的玉骨扇,轻轻敲了敲拾儿的头:"去煮碗杏仁茶来。"
拾儿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后,红海棠突然握住周明远的手腕,引导他完成一个复杂的水袖动作。
"这才是'惊鸿照影'。"他的声音近在耳畔,"你母亲独创的招式。"
周明远嗅到红海棠衣上淡淡的沉香气,混合着说不清的哀伤。在这奇异的一刻,他仿佛透过时光,触碰到了十五年前的母亲与年轻的班主。
"班主……为什么改变主意?"他小声问。
红海棠松开手,望向窗外的海棠树:"因为你和你母亲一样,长得像,性格也一样倔。今晚...你穿着这身戏服的样子,让我想起她离开那夜说的话。"
"什么话?"
"她说..."红海棠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若有机会,还要唱杜丽娘'。"
月光忽然被云层遮蔽。黑暗中,周明远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自己手背上。
不是雨。是红海棠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