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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泡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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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我已经能扶着桌腿慢慢站立行走。
赵江还是愿意背着我去上课。他的老师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对于我的出现已经见怪不怪了,我乖乖的坐在最后一排,跟着赵江一起听课,我还总能在赵江开小差的时候踩他一脚。
上课的时候过得太漫长,我总是仰视着赵江。其实他长得挺好看,就是晒黑了点,饿瘦了点。头发太长了,快把眼睛遮住了,多影响上课,晚上回去了我得揪着他头发好好教训一下他。但是赵江睫毛也很长,光落下来,可以看见他眼睛上颤抖的阴影。赵江还有点驼背。驼背让他看上去灰蒙蒙的,就像秋天最后一片落叶,或者是炉火里的灰烬一般。
为什么赵江的眼睛那么漂亮。春嫂也说。
“江江哥现在越来越有大人样子咯。你看小河跟你长得多像。”
原来是春嫂说的。我和他真的长得像吗,其实这么想来也不错。说明我的睫毛也很漂亮。他可是我的亲哥哥,怎么能不像呢。我得意的想着。
赵国华已经两个月没回来了。王莉摔断腿的赔偿款被她拿去买了电视后,剩下的几毛钱早就吃完了。于是赵江每天放学之后,还要牵着我去后山坡上捡野菜。
赵江还留着那根襁褓绳,原来这跟绳子这么长,可以一头拴在我的手上,一头拴在他的手上。他就这么牵着我在山坡上走,边捡野菜边教我说话。
“小河看着,这个是婆婆丁,也叫蒲公英。有点苦,你不爱吃,我们把它留着,等它开花了再来采,可以帮它让孩子走得远远的。”
“赵小河,这个是灰灰菜,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煮了以后很好吃。”
“这个是蘑菇,但是我不知道这个能不能吃,你拍拍它的脑袋,咱们就不采它了。”
赵江牵着我,路灯亮起来了才慢慢从山坡上回家。
“赵小河,你现在是一岁半的大孩子了。你应该听得懂话。但是你要知道,妈妈说的话都不是故意的,妈妈太孤单了,以后要多陪陪妈妈,知道吗。”
我装作不懂的点头。
赵江。你是故意的吗。
路灯下,我看着我们俩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又被揉在了一起。是赵江把我抱起来了。我贴在他的肩上,才发现他好像又长高了一点。
还没开门,就听见赵国华跟王莉在房子里唱歌,还是《知心爱人》。我想笑,赵江抱着我进屋。赵国华伸手要来抱我,我下意识抬手揽着赵江脖颈,可他面色倏然拧做一团,掐着我的腋窝把我从赵江怀里夺走。
“他妈的□□崽子,你把我儿养成什么样了。”
王莉想上来劝架,却被赵国华反手一耳光扇懵在原地。
“你也是个biao子,biao子生烂货。滚!”赵国华把我塞进王莉怀里,随手往门外一指,王莉像落霜的茄子、抱着我弓着背推轮椅就出去了。
我扒着门框不想放手,泪眼婆娑之间,我看见赵江的背影颤抖不停。我不能走。可奈何王莉手指头掐着我的肉把我往外扯。我听见玻璃碎掉的声音,剩下的什么也看不到了。
王莉抱着我在天台上看星星。可今天没有飞机飞过,没有流星可以帮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国华骂着脏话从屋里出来,指着王莉隔空狠狠点了两下。我感觉到她的恐惧了,可当她推着轮椅回去,看着趴在桌上的赵江。我第一次,那么清晰的看见赵江的身体。tun尖红得发紫,腿缝已经磨破了皮殷红着渗血。他一动不动,像一株死去的植物。
而王莉似乎没看见。她只是关了灯,将我放在沙发上,而后一言不发地爬上床,背对着我们。
我摸索着,从沙发上爬下。想去牵赵江的手。在我碰到他的指尖时,他轻轻地、淡淡地从喉里挤出悲鸣。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趁王莉没看见,我蹒跚地去摸她枕头下的雪花膏。赵江睡得很轻,在我的手碰上他腿根的时候,我想他是醒了的。
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趴在赵江身上的时候,他咬着我的衣袖轻轻地啜泣。
好像我养的小狗,后来濒死的模样。
赵国华提着两箱玩具回来了。他抱着我在腿上颠着玩,亲昵的咬着我的脸叫我乖宝。王莉也幸福的看着我俩。就像前一天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看着他俩,我无比的反胃。
我知道赵江站在门外,可我看不见他。我想他会不会悄悄的哭,我现在一点也不喜欢看他哭。我喜欢他笑。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他笑了。
赵国华说,我大了,要送我去幼儿园,不准赵江再带着我上学。赵江点点头。
赵国华一直觉得我笨,别的孩子一岁都会说话了,他还从没听见过我说话。不过赵国华把这件事的原因归咎于赵江,因为赵江没把我教好。其实我会说话,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敬仰了一辈子的父亲母亲,在我真切地看到他们的行为之后,要我怎么叫得出口。
好消息是赵国华外调了,半年回家一次。
他临走之前帮我联系了个托班,听说是机关的,还有点儿贵。我这个年纪只有早托班,也得是赵江早上送我,晚上接我。
于是第二周,我就得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对此我并不在意,但赵江好像很兴奋。他亲自给我画了两张贴纸写着“赵河”缝在我的书包和外套上面。看着赵江歪歪扭扭的字,我忍不住想笑。看来以后得督促他练字帖才行。
赵江牵着我上学的时候,念叨个不停。让我饿了举手渴了举手,干什么都要举手。我的书包里他塞了两条裤子,背得我脊梁都要压断了。
不是我说,老子跟你生活这么几年了,都没发现我从来不尿床吗!?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赵国华回来几次我和赵江都在上课,尤其是赵江上了六年级,周末也要上课。而我也从早托班以优秀毕业生身份进入小学。
是的,我五岁了。
这几年生日,赵江都会给我买蛋糕。一岁没吃上,两岁的蛋糕是一个纸杯蛋糕,三岁的是馒头蛋糕,四岁又是一个纸杯蛋糕,五岁是一个我手心大小的花篮蛋糕。
每一年我都许下同一个愿望。
似乎所有事情都在朝着不错的方向发展着。可我无法面对,赵江杀掉赵国华这件事。我努力回忆着过去的记忆,却发现五岁以前的事情全都忘得差不多了。
对于赵国华的感情,全是从王莉的嘴里灌输给我。而对于王莉,我好像习惯地忽略了赵江的存在,而将一切都归于王莉。
我想得出神,旁边的小胖子抠了鼻涕要往我身上蹭,我连忙大叫,结果凳子被受惊的胖子踢倒,我努力前蹬的后果就是帅气的五官着地,以大牙落下告终。
正如我印象里一样,在我回家之后王莉只是笑话我,赵江一言不发的出门,等王莉睡着之后,赵江才悄悄回来,把我晃醒,展示战利品一般给我看一对门牙。
…所以上一世发生的事情,这一生都不可避免。
可无论如何,这一生,我已经像流星许愿了。
上辈子,十月三号,国庆假期。是赵国华的忌日。
这一生,赵国华十月二号就回来了。还带回来两瓶红酒跟开瓶器。
他抱着王莉,似乎是久违的缱绻。赵江抱着我,我俩蜷缩在沙发上。我牵着赵江的手,才发现他浑身颤抖。当我能环抱住赵江的脑袋的时候,我才真的对于“长大”有了实感。
第二天一早,我扯着赵江出门去找春嫂玩沙子。
上辈子,我和赵江在沙发上睡觉,赵国华从门外回来的时候已经醉了,我忘记具体是怎么发生了,可我再睁眼的时候,赵江浑身沾满了血,赵国华的脑袋上磕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他对上我的眼睛,我一生都没法忘记他的眼神。
这辈子,只要赵江不回去,赵国华不死、…。可是赵国华不死,赵江该怎么办。那个老奸巨猾的东西,从来不在赵江身上留□□液,报警也只能当家暴处理。就算真的把赵国华关进去了,王莉也绝对不会离婚。等赵国华出来,赵江才真有危险了。
…。可是赵江。…。
还没等我纠结清楚,赵江牵着我的手就下楼去找春嫂。春嫂的店里进了一盒泡泡水,赵江神秘兮兮从兜里掏出来两个钢镚。我拿着泡泡水跟着他跑,只想带着他离这里远一点、再远一点。
我俩疯玩了一天,我两下就把泡泡水吹完了,心不在焉地趴在春嫂怀里,看赵江在太阳底下玩泥巴练字,用树枝写赵江,写赵河。他舍不得吹泡泡,把泡泡水收在兜里,以为我没看见。
快入秋了,天黑的好快。赵国华一早出去,现在却还没回来。
晚饭吃的格外安静。赵江烧水给王莉擦拭干净了给她盖好被子,又带着我去浴室洗澡。洗衣服之前,他把肥皂水从兜里掏出来放在桌上。
这个笨蛋,都没把瓶盖拧紧。进浴室之前,我拿着他的泡泡挤了洗洁精兑得浓浓的,随手放了回去。
浴室里氤氲水汽,我背对着赵江坐在大盆里。赵江抱着我,鞠一捧泡泡吹在他脸上。他看着我笑,我也笑,我最爱看赵江笑了。这样才提醒我,赵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浴室的灯忽然熄了。
赵国华又没交电费。
赵江拿着毛巾给我擦洗干净,却听见赵国华进屋的声音。赵江让我在厕所里不出去,他披着浴巾开门,我从半掩的缝隙里,看着赵国华去拉他的毛巾。
赵江知道我在看着,或许是想来关上厕所的门吧。可赵国华推着赵江的小腿把他摔在地上,伸手就要脱裤子。
上一世我只是眼睁睁看着,可这一生,我不要、也不能再这样了。
我穿上拖鞋冲出厕所,抓着赵国华的腿又挠又咬。他醉得厉害,几乎站不稳的时候却还要伸出腿来将我踢开。这就是我的父亲。我的身体太柔弱,被赵国华踢到灶台下边时,再想动弹却浑身疼痛。
王莉睡得就好像是死了一般。
我抬手捡起灶台的锅碗瓢盆往地上扔砸,邻居来敲门的时候,赵国华分心应付邻居时,松开了赵江。他掀翻了桌子躲进了厕所。而那瓶肥皂水倾翻在地。
将邻居送走之后,赵国华怒气冲冲锁紧了大门。大刀阔斧地向厕所走去。可喝醉的人稳不住身形,肥皂水的助力之下,我看着赵国华就那样不受控制的冲去了角柜,那上面摆放着他带回来的红酒、还有尖锐的开瓶器。
前世记忆重叠。
赵国华倒在我的面前。开瓶器几乎完整的插进了他的右眼球。尖锐的角柜磕碎了赵国华的额骨。他的血液蔓延着,向四周张牙舞爪地吞没我和赵江。
我支起身体。上一世、也是这样吗。我忘记的,其实是我和赵江,一起杀了赵国华。
王莉悠然转醒、却看见地上趴着的干瘪的赵国华时,装作晕厥。她可真是明哲保身的好女人。
我踉跄地向赵江走去,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无力地瘫坐在瓷砖上。他靠在我的肚子,我伸手捂住赵江的眼睛。他的睫毛在我的掌心里颤抖着,豆大的泪珠落在我的手心,洇开来,我第一次听见赵江在我面前嚎啕大哭。
与上辈子不同。这次赵江身边有我。
第二天,王莉报了警。她自然不会说赵国华是为了猥亵继子才踉跄摔跤。她又装作顶好的妇人,抹着泪说。
“国华是个好人,就好喝点酒。我抱着俩儿子要睡,国华回来就吵吵,还把邻居吵上来了。我一个瘸腿的女人能做什么呢,他要来打我儿子,自己给自己绊倒了。唉,这都是命啊!”
于是就这样,在警方调查一周后,赵国华的死被定性为意外。
我早该知道的。十二岁的赵江哪来的力气和智慧杀了一个成年人。
我不知道。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渗透进我的骨髓里。我躺在赵江的怀里发了高烧。
赵江说我烧了三天三夜,王莉说我是吓掉了魂。我只知道,赵江一直抱着我,唱着《送别》
这三天里我睡得踏实极了。
赵国华死了。
我却不恨赵江。
我是他的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