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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送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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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送别
再睁眼。意料之外的、我又看见了赵江。我想惊恐大叫,却听见一声婴儿啼哭。
???
我好像,变成婴儿了?
我试图开口说话,但只能听见咿呀声。我想挥手去抓赵江的脸,四肢却像不听使唤的开始胡乱拉扯。
是梦吗…?
我努力抬头去看,是我的母亲,抱着我。她身上有一股奶香味,很让我安心的味道。王莉的食指贴着我的脸颊抚摸着,粗糙的指头摩挲着我的鼻尖,这触感,太真实了。
我的眼睛往另一边转,七岁的赵江,这么小。
开门声响,是我的父亲,赵国华。
他是妈妈的车间主任,陈树章下岗抛弃妈妈之后,他不嫌弃陈小江,还娶了妈妈,第二年就生下了我。这些事情,都是妈妈告诉我的。
爸爸从工作服里摸出来一盒蚌壳油,小拇指蘸了油擦在我的鼻尖跟耳垂,我被痒得咯咯笑,抓紧他的袖口不肯放手。他笑着看我、又看妈妈。我想哭。
是赵江毁了这一切。
可…我侧过头去,赵江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我,对上我的视线,他也笑。他想来摸我,擦了擦手,又跑出去洗手才回来。
不管因为什么、如果这是一场梦,可不可以不要让我醒来。
这一切,似乎、似乎是真的。
但又没那么真实。
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前几天,我实在不解。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让我从头来过。琢磨了两天,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这一次,不能再让赵江毁掉我的家庭。
我想学他杀掉我父亲那样,伪装成意外的杀掉赵江。可是,七岁的赵江,他那么瘦小,趁着赵国华不在的时候,悄悄抚摸着我掌心。
…好吧。我不是他,我做不到那么狠毒。也许有什么办法,阻止他。
他才七岁,笨手笨脚的给我冲米糊。
自我出生之后,妈忙着上班,身体差了。一直喂我吃着奶粉兑米糊。妈不在的时候,就是赵江不上学,请假来照顾我。
我也已经习惯看着他为我忙前忙后。就当是他为上辈子赎罪一样。
刚开始,我会故意在他喂我吃奶的时候大哭,伸手打翻饭碗。赵江抬起手,我以为要打我,哭声戛然而止,可他却脱起我的脑袋,用他冰凉的鼻尖轻轻蹭我,环抱着我,给我哼一首歌。再放下我,重新兑一碗糊糊喂我。
我不想哭了,我想吃饭。
我得吃壮一点才能弄死赵江。
满月的时候,他们在筒子楼下办了我的宴席,却让赵江抱着我在六楼不要露面。
赵江好像不想让我离开他的视线,于是用襁褓绳将我紧紧的捆在他小小的肩上。锡做的水壶比赵江脑袋还大,他两只手提着滚烫的热水从灶台到小桌,背着我坐在凳子上喘了好久。
我说不上来,只能装作睡着。
或许是一直在吃米糊的原因,肚子一阵绞痛。我想叫他,开口却是一阵哭声。
婴儿的身体很不听话,我控制不住自己大小便,嚎哭声越来越响,赵江把我放在沙发上,他十分坦然,我也习惯被他脱下裤子。
他为什么要盯着我看,他嫌我麻烦,想杀掉我吗?
这些都是我上辈子不记得的事情,或者上一世,他也是这么对我的?
毛巾透过刚烧好的热水,把赵江的手烫得通红,他捧着吹凉的水给我擦洗干净,可我的肚子还是疼,我哭得不停,不吃赵江递来的糊糊,我看他似乎也慌了。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最害怕的就是赵江动脑子。
赵江伸手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塑料瓶子,从锡水壶里灌热水进去。意料之中的水瓶子烫得变形了,意料之中的他的爪子烫坏了。意料之外的,他把瓶子丢到我的身上。
他似乎才发现,连忙来拿,又把他的爪子给烫着了。我实在看得想笑。
这就是我印象里,赵江虐待我?
…。肯定都是伪装。赵江七岁就这么会骗人了。
赵江拿着帕子把塑料瓶包了两圈,隔着他的手塞进我的衣服里,又帮我把裤子穿好,再将我抱在怀里又哄着我、其实好像没那么疼了。
他又端着米糊来喂我,他应该很疼,抱着我、拍着我,还在不停颤抖。他一边哼着歌,一边哄着我。这次我听清楚了他唱的什么歌。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
赵江。
赵江,我不能恨了你一辈子之后、这么轻易就原谅你。
原来亲眼感受自己三翻六坐九爬是这么奇妙。作为婴儿的时间过的好快,只是睁眼眨眼之间就过去了一天。我会翻身的时候,赵江在旁边摇着铃铛夸我真厉害,我会坐起来的时候,赵江掐着我脸蛋又蹭蹭我。像我上辈子养的那条狗一样…。
如果时间就这么停止,我想我不会对任何人怀揣恨意。可上天酷爱捉弄我,残忍的编剧。
妈在工厂上班的时候,着急替爸去送报表,大雨滂沱的、夏季的某天,妈出了车祸,左腿截肢。
这是我不知道的事情,上一世妈也从未向我提起。
从我记事起,妈就一直坐在那张沙发上。原来、原来是这样。似乎也是这一天起,妈性情大变。
我看着母亲憔悴的脸,挥手去抓她垂下来的发丝,却从她面庞中读到厌烦。我呆楞地不知所措,再回神,妈已经将我塞进赵江的怀里。
“明天赵叔叔带你去改名字,你老实点儿,不然回来抽死你。”妈妈这么说着。
赵江抱着我,点点头。我已经会爬了,可他还是把我背在他瘦弱的肩上,用襁褓绳紧紧的捆着我…就好像要把我融进他的身体里一样。
于是在我一岁那年的夏末秋初,陈小江变成了赵江。但他背着我,绳子勒着我,一点也没变。
第二天,他和爸爸一起回来了。正是中午,外面日头很大,蝉嗡嗡地叫。
妈妈抱着我在沙发上午睡,她弓着背,将我圈在怀里,我看不见他们,只听见爸爸的声音。
“小混蛋,以后不准叫我叔叔了,叫爸爸,听见没有。”赵江没有答话,我猜他只是点头。
可后面的事,却是我从未想到的。
如同炸雷一般。
衣料摩擦声、桌椅晃动声、父亲的喘息、还有赵江细细的哭喘声,以及…母亲弱不可闻的抽泣。
从角落的镜子里,我看见了八岁的赵江趴在桌上,被赵国华单手捞住、起伏。
我看见赵国华的东西在赵江腿根之间磨蹭,我听见赵国华掐着赵江的脖子骂他biao子。
…。
诡异的寂静、接着是赵江赤裸着双脚钻进浴室。
他回头看向母亲,却和我对上视线。我看到赵江明显怔住,却依旧关上浴室大门。
晴天霹雳。
赵国华…。
赵江。
王莉。我、可是。
赵江…。
那。
…。
厕所里传来舀水的声音,我还是听到了,赵江的哭声。
我不知道。我活了二十九年。可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来我的父亲,远近闻名的优秀工人,竟然会侵犯他的继子。我的母亲与他恩爱如斯,原来是这样的隐情。
赵江没有反抗,没有求助。这绝不是第一次。在我出生之前、在我出生后看不见的任何地方…。
可他上一世杀了我的父亲…。可我的父亲…。
他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从未对他施以援手。赵江,你看向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赵江,…我,我做不到不恨你,可我…。
我却无能为力。
赵国华似乎高升了,每天忙着要去工厂里值班。而自从那次当着王莉面前之后,王莉也恨毒了赵江。
“你爸真没把你说错,你个臭狗日的,小小年纪不学好就勾yin大人。”
“当年陈树章就这么骗老娘,你真不愧是他的种,你也欺负我。”
“早知道我就把你掐死了,现在我真是看着你就恶心。”
诸如此类恶毒的话,王莉再也不避讳我在场。尤其是当赵江抱着我,帮我捂着耳朵的时候,王莉说得更加恶心。作为婴儿的身体,我却无能为力。我已经快要忘记上辈子那个温馨的家庭是什么样了。
“小河啊,你可不要学这个臭不要脸的,抢妈妈男人,妈妈以后带你吃香的喝辣的,好不好。”
王莉的精神状况愈发不稳定,在当着赵国华的面把我磕在桌角上之后,赵国华不再让她抱我了。
于是九岁的赵江每天都背着我去上课。周末的时候赵江会把我送去楼下烟酒店里玩一下午,春嫂抱着我,我也不哭。好久没见她了,原来这个时候她都这么老了。
赵国华也是周末的时候回来。
天快黑的时候,赵国华跟春嫂打个招呼又回厂子里去,过了一会天黑透了,赵江才从楼上下来。每次他都洗得很干净才抱我,很香的一股肥皂味。春嫂抱着我的时候,我不肯睡,不知道为什么,赵江刚抱着我,我总是困。
赵江又把我背着,跟春嫂道谢之后,才上楼去把王莉从阳台上推回家。这是赵国华的主意,让王莉去外面见见天色,冷静一下。
这个周末赵江好像十分高兴。听他给春嫂说的是这周厂子里出了点事儿,赵国华回不来,只有我们仨在家。春嫂也跟着开心,从锅里舀了一碗骨头汤给赵江,赵江嘻嘻的笑,笑的声音也细得很。
赵国华工资不低,可拿给王莉的实在是少。王莉行动不便,拿给赵江做生活费的的更是少之又少。那天晚上赵江拿着骨头汤兑了三碗水给我们仨一人煮了一碗面条。
只有我的这碗没有兑水,上面还飘着油花。
我还不会用筷子,只拿着勺子囫囵舀着吃。但我看他笑,我也笑。
王莉吃饱了推着轮椅去沙发上躺着,赵江背着我去楼道里洗碗,赵国华说公共厕所的水洗碗不浪费钱。他好像心情很好,又哼着那首歌。
筒子楼视野好,天已经黑透了,能看见几颗星星。吃饱了,我靠在赵江的肩上嗅着他身上的肥皂香昏昏欲睡。他却突然把我颠醒,指着飞机留下的残影兴奋得大叫。
“小河,小河快看!那个是流星!知道吗,流星!春嫂说,对这个东西许愿灵得很,小河,你知道许愿吗?”
我不知道,我从来不许愿,而且这才不是流星呢。可他侧过来看我,眼睛亮晶晶的。上辈子,他也这么看我吗。
我希望…。赵江,我希望不要恨你了。
收拾碗筷回屋子里,王莉已经在床上睡着了。赵江蹑手蹑脚地规整碗筷,提着水壶去灶台烧水给我洗脸。赵国华带回来的蚌壳油都被赵江抹得锃亮,赵江学着他的样子手指头蘸着空了的蚌壳,装模作样的擦我的鼻尖和耳垂。我还是咯咯的笑。
赵江抱着我在沙发上盖紧被子,轻轻拍着我。
“赵小河,你在这个世界上最爱谁呢。”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不喜欢!
这个时候我已经能说话了。但只能发出一点简单的音节。可我无非只能说出爸爸或者妈妈,我说不出口。屋子里很黑,可我还是能看见赵江亮晶晶的眼睛。
上辈子,他也是这么问我的吗。那我是怎么回答的,我记不住了。我想笑,可是发出的声音却像是。
哥哥。
我看见赵江的眼睛更亮了,他似乎在颤抖,又似乎在笑。他的睫毛紧紧贴在我的脸颊,像蝴蝶的翅膀,在轻轻地扇动。可我出神的想,别人说蝴蝶的翅膀会引起一场飓风,那这只蝴蝶的飓风在哪里呢。他好像在哭泣,泪珠滴在我的脸上。这是我除了上辈子十八岁之外,第一次看见赵江在我面前哭泣。
我的嗓子好痒,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我很惶恐…。
流星啊,我的愿望,你真的帮我实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