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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神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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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刺鼻的消毒水气味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被拉长成煎熬的刻度。我盯着手术室上方那盏猩红的灯,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或许是我的祈祷太过虔诚,当那盏吞噬希望的灯终于熄灭时,主治医师摘下口罩说的每个字都像神谕:“没有致命伤。”——话音未落,我忽然发现自己的牙齿在不受控制地打颤,“但失血过多,还要再观察一下”。
悬在咽喉的那口气突然散了,膝盖像被抽走所有筋骨般发软。走廊惨白的顶灯在视野里开始扭曲,化作无数晃动的光斑。我听见护士在惊呼,感受到有人扶住我下坠的身体,可这些声响都隔着一层毛玻璃。在彻底坠入黑暗前的刹那,那些刺目的白光竟化作审判庭的穹顶,将我困进惨败的虚无——它要审判什么呢?是我的侥幸,是我的软弱,还是这场劫难中我内心深处某个不敢承认的念头?到底…审判的是什么呢?
梦里是一片粘稠的混沌,像化不开的墨汁般笼罩着一切。我睁大眼睛,却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见。黑暗在这里有了实体,像潮湿的蛛网缠绕着我的四肢,每一次挣扎都让束缚更紧一分。
那个声音又来了。
它从黑暗的缝隙中渗进来,带着某种我熟悉的韵律,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声音忽远忽近,有时仿佛贴着耳畔呢喃,下一秒又变成遥远山谷里的回声。我转动僵硬的脖颈,却始终找不到声源。黑暗在躲藏,它把声音揉碎又重组,像猫捉老鼠般戏弄着我的听觉,让我焦急的开始心慌…
窒息感突然袭来。这不是生理上的窒息,而是某种更原始的恐惧——就像被整个世界遗忘在角落。我的胸口开始发疼,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浓稠的沥青。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瞬间,一缕微光刺破了黑暗。
我猛地睁开眼,天花板上的裂纹在惨白刺眼的灯光中清晰可见。枕头上残留着冰凉的汗渍,喉咙里还卡着半声未喊完的惊叫,而何逍正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
当视线终于聚焦在何逍脸上的那一刻,我恍惚间又体验到了那种溺水者被拽出水面时的窒息与解脱。他逆光而立的身影,像一束穿透深水的光,让我本能地想要抓住。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连带着呼吸都变得绵长,仿佛漂泊已久的船只终于看见了港湾的灯塔。
可这份安心还未在胸腔里沉淀,疑问便如泡沫般浮上水面。我张了张嘴,“你怎么…?”干涸的声带摩擦出沙哑的尾音,这才意识到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晒干的沙粒,每个音节都带着粗粝的疼痛。
何逍的指尖正轻轻掠过我的额角,拭去那些凝结成珠的冷汗。他的动作很轻,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可触碰到的皮肤却莫名发烫。
“我已经醒很久了”他带着笑意的声音裹着窗外的天光,“你知道自己睡了几天吗?嗯?”
“几天?”我下意识重复着这个陌生的量词。震惊如同深水炸弹在脑海中炸开,泛起一圈圈混乱的涟漪。记忆却只停留在我晕倒前和现在一样惨白的灯光和醒来前无尽的黑暗,潮湿的水汽似乎还黏在睫毛上,可现实却告诉我已经过去数个昼夜。时间在这里出现了诡异的断层,就像被撕去几页的日历,留下触目惊心的空白。
“三天了。”他俯下身,手指轻轻拨开我额前散落的碎发,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脸颊,“整整三天了,小朋友。”尾音被他刻意拖得绵长,像一把缓缓拉动的琴弦,带着几分慵懒的调侃“我好像记得,我才是病人,怎么变成我没合眼的看了你三天。”他的笑意太过明显,几乎要溢出来,只是除了笑却还有一些…我形容不出的感觉。
他的目光热烈直白,眼底翻涌着我无法解读的暗流。看见那双眼,比解读他情绪先充斥我的大脑的是对此的着迷,那是我祈求缪斯赐予我的艺术品,不,是维纳斯的眼眸。我没有理会他的调侃,但当反应过来他所说的三天时,我的心脏却像狠狠被击中了一下。
“怎么会…?”我的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空气中,指尖不自觉地揪紧了被单,布料在掌心皱出凌乱的纹路。“我睡了三天?”尾音不受控制地上扬,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
这个时间概念在脑海中不断膨胀,挤压着所有理性的思考。三天——七十二个小时——四千三百二十分钟。每一秒都像一粒沙子,堆积成令人窒息的沙丘。我试图在记忆里寻找这段遗失的时光,可脑海中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对的哦,你饿了吗?”他问。
我望着眼前的食物,胃里翻涌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那股难受的感觉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像一团潮湿的棉絮般堵在胸口,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食欲被完全淹没在这种不适中,连最简单的吞咽动作都让我感到抗拒。
“我不想吃…”我的声音轻到几乎全是气音。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他的伤处,话语在喉间哽住,“那你的伤…?”后半句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脑海中浮现出那道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的模样清晰得刺痛神经——这样的伤势,怎么可能在短短三天就痊愈?这个认知让我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解开衣领纽扣,掀开那块布料时露出缠绕在胸口的雪白绷带。灯光下隐约可见淡红血迹微微渗出沾了些许在上面,他却满不在乎地勾起嘴角:"只是有一点出血了,不碍事的。"话音未落突然倾身逼近,温热的鼻息拂过我耳畔时,绷带间淡淡的血腥味与他的气息尽数压过来,“倒是你…”尾音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缠绕上来,“知不知道我这几天…有多担心你。”
我僵在原地,耳尖被他气息灼得发烫。胸腔里那颗心脏突然开始不规律地悸动,像是被囚禁的蝴蝶疯狂扑打肋骨,又像是春日冻土下急于破土的嫩芽。这种陌生的颤栗顺着血管蔓延至指尖,在皮肤下激起细小的战栗。
他仿佛丝毫未察觉我身体的僵硬,温热的吐息依旧轻轻拂过我的颈侧。那双有力的手臂将我圈在怀中,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与我紊乱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我下意识想要推开他,可指尖刚触碰到他的肩膀,就想起那些还未愈合的伤口,手上的力道顿时卸了下来。我咬了咬下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自然:“你先起来吧…没事了就回去吧。”
“嗯,好。”他低低应了一声,终于松开了手臂。我悄悄松了口气,却不知为何又觉得胸口空落落的。我们一前一后起身,沉默地走向医院前台办理出院手续。
手续办完后,天色早已全黑。他忽然提议在外面吃晚饭,我愣了一下,鬼使神差地点头应下。
餐厅里柔和的灯光洒在桌面上,我们相对而坐,却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这样的场景实在太过罕见——平日里他总是不知早在哪里吃过饭,而我常常在卧室一待一天,想起来就吃两口,想不起来就不吃了。
“你为什么会受伤?”我率先打破这个僵局,目光落在他的伤口处。
他闻言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却牵动了脸上的小伤口,微微皱了下眉。“工作而已”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杯子,“这次的人,比以往的麻烦了点。”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眼底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随即又换上那副惯常的戏谑表情:“不过已经没事了。怎么,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在我心里盘旋已久。我暗自思忖,再怎么危险的职业,总不至于把杀人当作日常工作吧?
他调整了下坐姿“私家侦探”他随手拿起桌上的打火机把玩,金属外壳在他指间翻转,“平时接些委托,帮人调查调查。”火苗倏地亮起又熄灭,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没有委托的时候...”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目光飘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我明白他未说完的话语意味着什么。那个夜晚,那滴下来血迹和那具我并不在意的尸体。
“所以这次是调查时受的伤?”我追问道,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新增的茧子。
“不是”他摇头,一缕黑发垂落在前额,“这次纯属意外。”他的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讨论天气,却下意识摸了摸肋部的绷带。突然他转向我,眉头微蹙:“别光说我,你怎么样?怎么会突然晕过去?”
“嗯,我没事”我避开他探询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发梢,“可能是...最近没休息好,体力不支了吧。”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消失在空气中。
回去的路上,月色已沉沉地压下来,街灯在道路上亮起,在潮湿的柏油路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我踩着这些破碎的光斑,思绪却飘回方才分别时他的眼神——那深邃的瞳孔里,分明漾着一抹我捉摸不透的微光。
这缕异色藏得太深,像冬夜湖面下倏忽游过的鱼影,才刚要辨认便没了踪迹。是欲言又止的踌躇?还是某种我从未察觉的情绪?晚风裹挟着行道树的新叶气息掠过耳际,却吹不散盘桓在心头的疑云。
我数着他的步子,忽然记起他看着我的眼神,那时灯光正斜斜切过他的眉骨,将那双眼睛笼罩在睫毛投下的阴翳里。此刻回想起来,或许早在那刻,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言语就已经化作他眼底的暗涌,只是我迟钝如搁浅的舟,始终未能读懂那片深海。
他的眼睛,就像北欧传说中的月光宝石,是每一个艺术家都无法拒绝的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