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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耳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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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我在混沌与清醒的交界处挣扎。没有安眠药的夜晚就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坠落,意识总在深渊边缘徘徊。眼皮像是被灌了铅,每一次试图睁开的动作都伴随着神经末梢的刺痛。睁开眼时,窗外的天空还沉浸在靛蓝色的晨霭里,远处的天际线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像是一幅被水稀释过的水彩画。摸到床头的手机,刺眼的屏幕光在黑暗中炸开——4:17,这个介于梦境与现实之间的诡异时刻。数字在视网膜上留下灼烧般的残影,仿佛在嘲笑又一个失败的夜晚。身侧的被褥平整得像是从未有人躺过,只有枕头上几道不自然的褶皱,像被风吹过的沙丘,泄露了他曾来过的痕迹。
我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光影发呆,那些由天光照射的图案随着时间缓慢变形,如同显微镜下蠕动的单细胞生物。最终放弃继续入睡的尝试时,喉间泛起一阵熟悉的苦涩——那是长期失眠者在清晨特有的、混合着疲惫与清醒的复杂滋味,像是含着一枚生锈的硬币。
洗漱时,水管里的冷水带着冬季特有的刺骨寒意,水流冲击陶瓷面盆的声音在寂静的浴室里格外清晰,像是某种节拍器在计算着孤独的时长。溅起的水珠在镜面上留下蜿蜒的轨迹,犹如透明的蚯蚓在玻璃表面爬行。镜中的自己眼下浮着两片淡青色阴影,像是被时间用最细腻的笔触晕染出的倦意,又像是被人用拇指在眼睑下方狠狠按压留下的淤青。牙刷摩擦牙龈的触感变得异常鲜明,薄荷味的泡沫在口腔里膨胀,却冲不散那股萦绕不散的苦味,反而让舌根泛起一阵酸涩。
推开浴室门的瞬间,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钻入鼻腔——是蓝莓在高温下释放出的果香混合着黄油焦化的气息,这香气像一把精巧的钩子,精准地勾起胃部的空虚感。这个认知让胃部条件反射地收缩,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腹腔内攥紧。果然,玄关处的橡木地板上躺着一个素白纸袋,边缘渗出些许油渍,在灯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像是被雨水打湿的宣纸。便签纸被折成完美的长方形,边缘锋利得能划破皮肤。“记得吃早餐”四个字力透纸背,是他一贯的书写风格——每个笔画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像是用刻刀在石板上凿出的痕迹。
我蹲下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脆响,像是老旧的木门铰链在抗议。纸袋内里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这种精确到令人恼火的体贴总是恰到好处,像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施舍。面包的酥皮在齿间碎裂,发出细碎的声响,蓝莓果酱的酸甜在舌面上爆开,太过完美的味道反而让人心生抗拒,仿佛在品尝某种精心设计的陷阱。三两口解决掉这份施舍般的关怀后,塑料包装被揉皱的声响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是某种无声的抗议。
某种莫名的焦躁驱使我推开大门。十二月的晨风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单薄毛衣的防御,冷空气顺着纤维的缝隙钻入,在皮肤表面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皮肤瞬间绷紧,毛孔收缩成细小的颗粒,像是被撒了一把沙子。天色是一种病态的灰蓝,像是被稀释过的消毒液那般窒息,街道两侧的梧桐枝丫在风中颤动,投下淡淡的阴影,在地面上织就一张不断变化的网。便利店橱窗里的元旦促销海报色彩饱和度太高,在一片灰蒙中显得尤为刺眼——“跨年福袋限时预售”的标语像一记突如其来的耳光,将距离跨年还有十天时间的概念强行塞入意识。
这个认知让呼吸短暂停滞,肺部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呵出的白雾在眼前盘旋,形成转瞬即逝的云团,很快被寒风撕成碎片。要不要给他准备礼物?这个念头像一粒火星落入干草堆,瞬间点燃了胸腔里某种隐秘的期待。转身时,鞋子在结霜的路面上打滑,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像是被困在笼中的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那个疯狂的想法。
房间里弥漫着松节油和素描铅笔的气味,这两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安心的氛围。跪在地板上翻找时,干涩的气味从颜料管里渗出,混合着陈旧纸张特有的霉味,像是打开了记忆的潘多拉魔盒。被遗忘的草图藏在一叠废弃设计稿最底层,纸张边缘已经微微卷曲——那是神经与血管交织成的心脏轮廓,线条在狂放中暗藏精密,像一首未完成的交响乐,每个音符都在诉说着未说出口的渴望。
握住笔的瞬间,时间失去了意义,仿佛被吸入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真空。笔尖与屏幕摩擦产生的细微震动沿着指骨传导,化作神经末梢的电流,在脑海中激起一连串火。当最后一根毛细血管在屏幕上延伸完毕时,窗外霓虹已经将夜空染成紫红色,像是被打翻的葡萄酒浸透的丝绸。成型的图案比预期更令人战栗:神经末梢构成的心脏轮廓里,白金底座预留的凹陷正好能容纳那颗“黑鸽血”——就像命运早就在冥冥中做好了安排,只等着我们笨拙地将其拼凑完整。
指腹摩挲屏幕时,摩擦的感觉让寒毛微微竖起,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轻轻抚摸。这个作品太私密了,私密到让人害怕,仿佛是将自己的胸腔剖开,将仍在跳动的心脏赤裸裸地展示。联系定制厂商加急定制,如果这个作品我发布出去,肯定可以大火,也可以加入我的作品集《亡血》里,在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公开了,这个他戴上,应该会很合适吧…
我翻找出那颗在保险柜里沉睡了两年的红宝石,那颗安静得几乎要被遗忘。0.2ct的“黑鸽血”在灯光下呈现出诡异的光学现象,那是采用欧洲古董珠宝级手工切割,火彩折射率超标准20%以上的宝石。我依稀记得这颗0.2ct的黑鸽血,当时拍下用了一万五千美元,大约是十一万差不多,这一枚耳钉下来,花了十七万。但看着它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动。
第八天的通知短信打断了佳士得的珠宝拍卖,手机震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刺耳。工坊里,开盒的瞬间连空气都凝固了,仿佛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白金铸造的神经脉络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是刚从冰层中取出的标本,红宝石像被囚禁的火焰,在每道刻面间流转,折射出的光斑在墙上跳动,如同不安分的精灵。工坊主信誓旦旦保证刻痕绝对隐蔽时,他镜片反光里我的倒影突然扭曲——如果他不回来跨年呢?这个可能性让丝绒布盒变得烫手,几乎要灼伤掌心。
衣柜暗格吞没了那个天鹅绒包裹的秘密,黑暗将它吞噬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这个举动幼稚得可笑,就像青春期少女藏起写满心事的日记本,却又忍不住期待被人发现。浴缸里,双倍剂量的安眠药让水温变得模糊不清,皮肤对温度的感知开始迟钝。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临界点,发梢传来羽毛般的触感——有人正用指尖缠绕我的湿发,那触感轻柔得像是蝴蝶落在花瓣上。
费力撑开的眼帘里,何逍蹲在浴缸边的身影被水蒸气柔化,轮廓变得模糊而温暖。他指间的气味与浴室里的雪松味精油古怪地交融,形成一种独特的、只属于他的气息,嘴角那抹笑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秘密,眼角浮现出细小的纹路。“我是不是又打扰我们大艺术家的死亡演练了?”这句话带着他特有的,将认真藏在轻佻下的语调,像是裹着糖衣的药丸。
“滚。”我别过脸时,水面泛起细小的涟漪,像是无数透明的鱼在瞬间游过。他的低笑声撞在瓷砖上反弹回来,在密闭的空间里形成奇特的回声,温热的指尖突然捏住耳垂的软肉,这个亲昵的动作让心跳漏了半拍:“后天,要不要跟我一起跨年?好歹也是个节日。”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止的湖面,激起一圈圈不断扩散的波纹。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应着,却在水中悄悄蜷起脚趾——那些藏在暗格里的、不敢言说的期待,此刻正随着浴液泡沫轻轻炸裂,在心头绽放出无数微小的烟花。
看着他的裸露的手臂,我想。
“黑鸽血”和他皮肤之下血管里的血液,哪个更鲜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