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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碎沙盘与旧绷带(相遇) ...


  •   梅雨季的第五天,沈砚之在拳击馆的淋浴间待了四十分钟。热水冲刷着后背的旧伤,指节的绷带被泡得发白,渗出血迹在瓷砖上洇成暗红的花。他盯着水流在脚边汇聚成河,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父亲用沾着铁锈的绷带给他缠手,说:“血渗出来才记得疼,记得疼才能赢。”

      镜子被蒸汽模糊,他扯下绷带,指节的结痂混着死皮剥落,露出底下粉白的新肉。药箱最底层的玻璃罐里,躺着十二片带血的绷带,标签上标着不同的日期——2019.03.05 省赛冠军战、2021.07.19 肋骨骨裂夜,最新的一片是三天前,擂台灯熄灭时他对着沙袋挥了八十拳,直到绷带彻底染红。

      “沈教练,有人找。”学徒小川的声音隔着磨砂玻璃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颤音,“说是约了下午三点的诊疗。”

      沈砚之的手指在毛巾上顿住。诊疗室的预约信息是上周助理瞒着他填的,附言栏写着:“失眠症持续三月,伴随暴力冲动闪回。”他盯着腕间的“停”字刺青,突然抓起备用绷带,将指节缠得几乎变形——那种压迫感能让心跳慢下来,像父亲当年用皮带抽他时,他数着墙上的裂痕让自己不喊出声。

      电梯上升时,镜面映出他泛青的指节。三楼“星夜心理咨询室”的铜牌挂在防火门右侧,被雨水冲刷得发亮,门牌下方用红笔歪歪扭扭写着:“凌晨两点前不打烊——暴雨夜例外。”推开门的瞬间,雪松熏香混着潮土气息扑面而来,像钻进鼻腔的碎贝壳,锋利却带着奇异的安抚。

      接待台后没人,只有台老式座钟在墙角滴答作响,钟摆末端系着枚贝壳形状的铜坠,边缘坑洼不平,像被海浪反复打磨过。沈砚之的运动鞋在浅灰色地毯上留下水痕,左侧陈列架上,二十七个磨砂玻璃瓶整齐排列,每个瓶身都贴着标签:2018.04.05 北戴河暴雨后、2020.09.12 青岛退潮时、2022.01.03 厦门台风眼……瓶中碎贝壳大小不一,有的嵌着细沙,有的沾着海藻碎屑,像被肢解的月亮。

      “沈先生?”

      声音从里间传来,带着磁性质感,像浸了水的砂纸。穿浅灰针织衫的男人从门后转出,手腕缠着藏青棉绳,袖口沾着细沙——那种只有在沙滩待过整夜的人才会沾上的、嵌进纤维的沙。他个子比沈砚之矮半头,发梢还滴着水,像是刚从沙盘里捞起的人鱼,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盛着未被污染的海。

      “季明时。”男人伸手,掌心纹路里嵌着极细的沙粒,无名指根部有圈淡红勒痕,“抱歉,刚才在整理沙盘,淋了雨的手总粘沙。”

      沈砚之没握。他盯着那圈勒痕,想起上周新人王李明辉被打断鼻梁时,护齿器卡进齿龈的血痕也是这样的形状——都是被某种东西长久束缚后,突然松开的印记。他的视线滑向对方锁骨下方,那里有片几乎看不见的浅疤,形状像半枚贝壳。

      诊疗室比想象中小,临街的飘窗铺着米色软垫,窗台上三盆多肉蔫得打卷,叶片边缘焦枯,像被抽干了所有水分。中央的实木矮桌上,长方形沙盘占去三分之二空间,沙面被细致抚平,人偶架上整齐排列着骑士、医生、孩童、树木,角落玻璃罐里装着碎玻璃、贝壳片、小镜子,每样物件都带着岁月的磨损。

      “可以随便选些物件摆在沙盘上。”季明时递过一次性拖鞋,自己赤脚踩上软垫,脚踝处有圈淡青色的淤青,“不用有负担,这不是考试,更像……拼贴回忆。”

      沈砚之的手指在人偶架上停顿三秒。镀银骑士的剑柄冰凉,金属质感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擂台聚光灯的嗡鸣突然在耳边炸响。十二岁那年,父亲第一次让他戴成人拳套,皮质的粗糙磨破指腹,血渗进拳套缝隙,他听见父亲说:“骑士的剑上必须有血,否则只是块废铁。”

      “这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生锈的弹簧,骑士人偶被重重砸进沙面,剑柄斜斜插在沙盘中央,剑尖朝下,像根钉进心脏的断箭。沙面裂开蛛网般的细纹,几片碎贝壳从罐子里滚落,恰好停在骑士脚边。

      季明时没说话,指尖轻轻划过沙盘边缘三道平行裂痕——那是他十二岁在孤儿院摔碎小猪存钱罐时留下的,裂缝里至今卡着粒细沙。他想起昨夜的梦:暴雨中的沙滩,无数碎贝壳在浪涛里碰撞,每片反光都映出母亲离去的背影,汽车鸣笛盖过了海浪声。

      “骑士的剑断了。”他看着沈砚之指节的血珠渗进沙盘,在沙面晕开浅红的点,“但它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断剑的骑士算什么保护者?”沈砚之的喉结滚动,锁骨下方三厘米长的旧疤跟着颤动,那是三年前被对手用肘击砸出的,形状像道歪斜的惊叹号,“不过是具等着被掀翻的空壳。”

      季明时注意到对方吞咽时,喉结擦过绷带上的血迹。他忽然伸手,指尖悬在沙盘上方三厘米处,模仿骑士挥剑的轨迹:“你看,沙面留下的痕迹,比剑本身更长。”他的指尖划过裂痕,细沙簌簌掉落,“有些伤害会消失,但留下的印记……”

      “会提醒你是个废物。”沈砚之突然打断,声音里带着父亲的腔调。十六岁生日,父亲用皮带抽他时说的就是这句话,皮带扣砸在后颈,留下的伤直到现在还会在阴雨天发疼。他猛地站起身,木椅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声响,雪松熏香突然变得刺鼻,“今天就到这儿。”

      “沈先生。”季明时叫住他,从白大褂口袋掏出个小玻璃瓶,标签边角画着歪扭的笑脸,“雪松精油,滴在枕头上有助眠。”

      沈砚之盯着那抹浅金色液体,想起昨夜惊醒后,他对着浴室镜子挥了十七拳,指节砸在瓷砖上的闷响,和母亲离开时摔门的声音重叠。接过瓶子时,他触到季明时掌心的薄茧——不是握笔的茧,而是长期摆弄沙粒、贝壳才会有的,细腻的磨砂感。

      “下次诊疗?”季明时翻开预约本,钢笔尖悬在“失眠症”的诊断栏上,纸页间夹着片干花,是北戴河的贝壳花,“周三下午三点,或者……”

      “再说。”沈砚之扯下沾血的绷带,随手扔在诊疗室垃圾桶里。绷带在空中划出弧线的瞬间,他看见季明时弯腰捡起沙盘里的骑士人偶,用指尖轻轻擦拭人偶面部——那动作像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像他十二岁躲在拳击馆储物间,看见父亲被债主按在地上殴打时,自己蜷成一团的样子。

      电梯下行时,沈砚之盯着掌心里的小玻璃瓶。标签上的笑脸让他想起孤儿院门口的护工阿姨,她总在给孩子们发糖时画笑脸,直到被院长骂“慈母多败儿”。雪松精油的气味混着铁锈味,在密闭空间里织成网,他忽然注意到瓶盖上刻着极小的字:“别怕碎,碎了的光更亮。”

      暴雨在傍晚时分倾盆而下。沈砚之躺在出租屋的窄床上,床头闹钟显示23:57,窗帘没拉,路灯在雨幕中透出昏黄的光。他摸出季明时给的精油,滴了三滴在枕头上,雪松的气息漫上来时,后颈的旧伤突然发疼——那里纹着极小的“护”字,是他成年后偷偷纹的,藏在头发里,像道不敢示人的伤疤。

      闹钟在00:00准时响起。沈砚之猛地坐起,冷汗浸透背心。这次他没去浇冷水,而是盯着枕边的小玻璃瓶。瓶身上的笑脸在路灯下显得模糊,像季明时触碰沙盘裂痕时的眼神,温柔得可怕。他摸向手腕的“停”字刺青,突然想起诊疗室陈列架上的碎贝壳,每个瓶子都标注着采集的时间和地点,却没注明收集者的心情——就像他的绷带,永远只记录伤口的深浅,没人问过疼痛的颜色。

      凌晨三点,沈砚之站在浴室镜子前。热水冲刷着胸口的旧伤,蒸汽模糊了镜面。他盯着指节的新伤,突然笑了,笑声混着水流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孤独。镜面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在瓷砖上砸出小坑,像季明时沙盘里的碎玻璃,每片都映着不同的自己:戴拳套的、缠绷带的、躲在储物间的、挥拳砸向镜子的。

      而季明时此刻正坐在诊疗室飘窗上,望着楼下零星的灯光。他手里握着沈砚之留下的带血绷带,指尖轻轻划过绷带上的血迹,发现血点分布规律,是长期缠紧绷带导致的毛细血管破裂——和他十二岁时在火灾中抓握碎贝壳的伤口很像,都是用疼痛证明自己还活着。

      “2023.06.07 沈砚之,右手中指旧伤复发。”他在诊疗记录上写道,笔尖划过“暴力冲动”时顿了顿,改成“保护欲错位”。窗台上的多肉又掉了片叶子,他小心捡起,夹进玻璃瓶,标签上写着:“2023.06.07 暴雨夜,碎叶与碎贝同眠。”

      远处传来雷声,季明时摸向腕间的棉绳,那里还留着沈砚之接精油瓶时的温度。他忽然想起沈砚之砸骑士人偶时,指节的血珠落在沙盘里,形成的红点恰好位于裂痕交汇处——就像两颗破碎的灵魂,在某个雨夜,不经意间触碰了彼此的伤口。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沈砚之的手机在床头柜震动。拳击馆监控推送新视频:凌晨两点,有人撬了他的储物柜。他点开画面,看见个穿连帽衫的男人翻找东西,最后带走了罐带血的绷带。监控截图里,男人手腕闪过片贝壳状的反光——和季明时钟摆上的铜坠一模一样。

      沈砚之盯着屏幕,指节慢慢收紧。绷带被带走的瞬间,他忽然想起季明时捡起骑士人偶的样子,想起对方锁骨下方的浅疤,想起诊疗室沙盘边缘的三道裂痕。原来有些相遇,从一开始就是命运的沙盘,碎贝壳与旧绷带,早已在时光的浪潮里,注定要彼此靠近,彼此刺痛,彼此缝合。

      暴雨在黎明前稍歇,沈砚之的出租屋门铃突然响起。他打开门,看见浑身湿透的季明时,手里攥着个玻璃瓶,瓶中躺着片带血的碎贝壳——正是他刚才被偷走的绷带里掉出的。

      “你的绷带,”季明时的声音带着喘息,棉绳被雨水泡得发胀,“落在诊疗室了。”

      沈砚之盯着那片碎贝,血已经被雨水冲淡,却在玻璃瓶里泛着微光。他忽然伸手,接过瓶子的同时,触到季明时指尖的冰凉——和他记忆中,十二岁那年暴雨夜,母亲留下的贝壳吊坠一样凉,却带着某种温热的、即将愈合的希望。

      “进来吧。”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比雨声更轻,“我给你煮杯姜茶。”

      季明时抬头,看见沈砚之指节的绷带又渗出血来,却在对方转身时,看见他后颈的碎发下,露出半枚“护”字纹身——和他藏在心底的、对母亲的期待,对被保护的渴望,如此相似。

      诊疗室的座钟在此时敲响四点,钟摆的贝壳铜坠轻轻晃动,像在为两个破碎的灵魂,敲响第一声黎明的晨钟。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彼此的沙盘里,碎贝壳与旧绷带的拼图,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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