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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打青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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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运河手作街区(2022年立冬)
李之心把相机裹进冲锋衣时,檐角铜铃正撞碎无数滴雨。青石板缝里腾起的雾气漫过布鞋边缘,他退了两步,后背贴上
“墨韵茶寮”的木格门。门廊下挂着一串风干的莲蓬,被雨水打得轻轻摇晃,几粒莲子滚落在他脚边。
玻璃橱窗内,穿竹青斜襟衫的姑娘正俯身调藕粉。铜勺擦过青瓷碗的脆响混着雨声,她手腕翻动的弧度像极了母亲从前煮面茶的模样。蓝印花布袖口扫过台面水渍,洇出半朵残缺的木槿花。李之心下意识举起相机,却发现镜头早已蒙上水雾。他摘下镜头盖擦拭,余光瞥见橱窗角落堆着几摞蓝布包裹的茶饼,包装纸上印着褪色的
“临平三纺厂”字样。
“劳驾让下。”温润带笑的声音让得他一颤,门轴吱呀声里漫出陈年普洱的沉香。姑娘踮脚去勾卡在雕花窗棂间的杨梅枝,麻花辫梢扫过他肩头,发丝间沾着几片细小的桂花碎末,“暴雨天还来拍运河?”她脚尖轻点木凳,身子探出半截,蓝布衫下摆露出一截藕白的脚踝,踝骨上淡青的旧疤形似蜷曲的茶叶。
李之心望着廊檐下炸开的水花,冲锋衣内袋渗进的湿气正爬上底片盒。
“原本要拍复工的船工。”他指间转着祖传的锡制茶叶罐,罐身雕着缠枝莲纹,盖沿被岁月磨得发亮,“现在改拍落汤鸡。”
姑娘噗嗤再次笑出声,瓷碗推过来时晃出半透明的波纹。
“尝下,临平山塘藕磨的。”藕粉结晶在碗壁结成珊瑚状的霜,竹片刮出的笑脸缺了左眼,缺口处凝着一粒未化开的糖晶,“我叫吉萍,在这儿帮工三年,头回见人暴雨天来淘老相机。”她转身从炭炉上拎起铜壶,滚水冲入碗中,藕粉瞬间凝成剔透的琥珀色,“你这海鸥DF快门声太沉,拍雨景得调高感光度。”
李之心一怔:
“你也懂胶片机?”
“我爷修过三十年中式座钟。”吉萍指尖敲了敲橱窗玻璃,映出身后博古架上的一排老式相机,“擒纵轮里的发丝游丝,可比快门线精密多啦。”
2:茶寮暗房(同日午后)
老式收音机播报着台风预警,茶寮老板从樟木箱底抽出张泛黄底片。
“1930年西湖博览会的老照片,”老人枯枝似的手指轻点玻璃柜,“能瞧见礼查饭店露台上吃茶的人影不?”柜中青瓷盏泛着冷光,盏托冰裂纹间积着薄灰。
暗房红灯下,李之心用麂皮布擦拭底片霉斑。吉萍不知何时挨过来,发间茉莉香混着藕粉的清甜。
“这人握的越窑盏,和咱们茶寮那套八棱杯像双生子。”她呼吸扫过他耳际,指尖虚点底片边缘,“你看盏托上的冰裂纹——”
锡罐被手肘碰翻,陈年普洱碎茶撒了满桌。吉萍
“哎呀”一声去接滚落的罐子,腕上蓝印花布擦过他虎口的旧茧。“临平三纺1958?”她摩挲着罐底铭文,指甲缝里还沾着早前调藕粉的糖渍,“我爷爷那辈的老厂子,改制前专给西湖国宾馆供织锦窗帘。”她拽过他的手掌,指尖划过茧纹,“你这手倒像老茶农——采秋茶磨的?”
李之心缩回手,拈起茶碎填进罐底夹层。那里藏着父亲塞的纸条,牛皮纸边缘已卷曲发毛
:茶要趁滚喝。吉萍将保温杯推过来,龙井的栗香混着杨梅的酸,
“冷茶伤胃。”杯壁上凝着水珠,在她虎口洇开一小片深蓝。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转成霰子,砸在瓦当上噼啪作响。暗房角落的藤编簸箕里堆着晒干的桂花,吉萍抓了一把撒进显影盘。
“试试用桂花水洗底片,”她晃了晃玻璃瓶,“比化学药水多三分暖调。”
3:南山路旧货摊(三日后晴)
晨雾还未散尽,吉萍的自行车铃已荡开满街梧桐叶。她单脚支在
“汪记相机行”招牌下,蓝印花布袖口露出半截藕节似的小臂。“这架海鸥4B的快门线接触不良,”她鼻尖几乎贴上蒙尘的取景器,“得用苎麻丝蘸松油擦导轨。”
老板从老花镜上沿打量她:
“姑娘家懂这个?”
“我爷在临平三纺厂当机修工时,常帮街坊修座钟。”她指尖划过莱卡M3的皮腔,胶木贴皮早已斑驳,“上个月刚修好刘婶的三五牌台钟——擒纵轮缺了两齿,我拿黄铜片重新铣的。”
李之心举着新淘的禄莱双反出来时,吉萍正蹲在巷口喂玳瑁猫。杨梅汁顺着她指尖滴在青苔砖上,洇出串玛瑙似的珠子。
“带你去个好地方。”她拽住他袖口,苕溪水汽混着晒棉被的气息扑面而来。
石桥下的棒冰摊主认得吉萍。
“这丫头每次来都画不一样的。”老太太递过两根赤豆冰,指着摊前水泥地上的彩色粉笔画:上周是摇橹船,今天变成戴虎头帽的娃娃。吉萍咬开冰棍纸,糖水滴在桥墩青苔上。“去年这儿淹死只白猫,”她低声说,“我给它画了艘乌篷船。”
4:苕溪畔的骤雨(当日傍晚)
火烧云沉进溪水时,李之心在取景框里看见吉萍的倒影。她正用杨梅核在鹅卵石滩拼出
“苕溪”二字,辫梢沾着芦苇絮。“小时候常在这儿等爷爷下工。”溪风掀起她衣角,露出腰间别的铜钥匙串,“纺织厂汽笛一响,整条街都是蓝布衫晃动的光斑。”
铜钱大的雨点砸下来时,吉萍已跑到十步开外的草亭。李之心护着相机追过去,见她正用蓝印花布接檐角水帘。
“看!”她凑近,布上被雨浸透的暗纹显出编织密码——横向七道靛蓝,纵向密布不规则结节。“这是苎麻纱线的原始记录法。”她手指划过布纹,“三纺厂老师傅用这个记产量,七道蓝代表周一纺了七匹布……”
话未说完,李之心打了个喷嚏。吉萍花枝乱颤笑弯了腰,从布兜掏出块姜糖塞给他:
“淋雨要驱寒。”她发梢滴着水,蓝布衫紧贴脊背,隐约透出肩胛骨上一道旧疤。
宝丽来相纸缓缓吐出的画面里,左侧虚化的芦苇丛中,半截蓝布衫随风雨飘摇。李之心擦拭镜头时,吉萍已蹲在溪边捞杨梅核。
“这颗给你,”她将湿漉漉的果核放进他掌心,“等来年种在茶寮后院,能结一树酸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