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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雾锁观星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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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宝石山晨雾(2023年春分)
吉萍的自行车把上挂着竹篾食盒,碾过葛岭苔藓斑驳的石阶时,车篮里的青瓷茶罐叮咚作响。晨雾裹着山樱的甜香,惊起几只啄食的绣眼鸟,扑棱棱掠过她发梢。李之心跟在后头,冲锋衣下摆扫过沾露的络石藤,露水在衣料上洇出深色痕迹。
“等等我!”他喘着气扶住岩壁,抬头见吉萍已攀上□□岩。她单脚踩在岩顶,蓝布衫被山风鼓成帆,麻花辫梢系着的铜铃铛清脆作响。“快上来!雾要散了!”她伸手拉他,掌心沾着岩壁的青苔,凉丝丝贴在他腕间。
观星亭残破的石凳上铺着蓝印花布,吉萍跪坐着摆弄竹篾食盒。保温杯倾倒出的茶汤在青灰岩面蜿蜒成溪,龙井的栗香混着虎跑泉的凛冽。
“你看,这茶痕像不像《富春山居图》里的笔触?”她指尖蘸了茶汤,在石面勾出个歪扭的山峦。晨雾漫过她卷起的裤脚,裸露出脚踝处淡青的旧疤——三片蜷曲的茶叶状疤痕,边缘泛着陈年药膏的褐渍。
李之心调试禄莱双反的光圈时,吉萍正用桂花枝拨开眼前的雾气。枯枝尖端悬着颗将坠未坠的露珠,她忽然屏住呼吸:
“往左些,这个角度能框进保俶塔的尖顶。”李之心微怔——自相识以来,她始终避让着左侧的拍摄角度。取景框里,她的侧影被晨光镀上金边,左耳轮廓薄得透光,耳垂上细小的针孔泛着微红。
食盒里的荠菜龙井饺还冒着热气,吉萍轻轻拈起片茶叶贴在他右耳的朱砂痣上。
“像不像雨滴渗进红珊瑚?”她笑得狡黠,指尖残留的茶渍在他耳后拖出淡褐尾迹。山风掠过亭角残铃,惊飞了露珠,底片上却永远烙下那个瞬间:她左耳垂的针孔旁,有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灼伤疤痕。
“小时候被爷爷的烟斗烫的。”她开口道,手指无意识摩挲耳垂,“他修座钟时总叼着烟斗,有回火星子蹦到这儿……”话音未落,山下传来吆喝声,挑山工扛着扁担路过,担头竹筐里挤满新采的龙井嫩芽。
2:茶寮暗房(3月25日阴)
梅雨季前最后一场雨敲打着天窗玻璃,暗房弥漫着抹茶粉的清香。吉萍握着茶筅在显影盘里打旋,碧绿茶沫堆积成蓬松云朵。
“这是宋代点茶法改良的,”她将底片浸入茶汤,“绿茶里的茶多酚遇到银盐会氧化,显影速度比化学药水慢,但层次更细腻。”
李之心凑近观察,见她虎口结着新鲜血痂
——前日剖杨梅核时划的伤。“上周拍的保俶塔,”她蘸取茶沫点在底片上,“看,云纹就这样晕开。”茶沫在塔尖洇出毛茸茸的光晕,恍若被雾气融化的金顶。
暗房红光将她的影子投在灰泥墙上,随动作摇曳如皮影戏。李之心注意到角落的老藤椅
——右侧扶手的苎麻绳结异常繁复,与左侧朴素的八字编法截然不同。“这是三纺厂女工独创的相思结。”她指尖抚过凸起的绳结,“每道经纬里都藏着半句未尽的……”
惊雷劈碎话音,跳闸的瞬间,吉萍打翻的藕粉罐在暗房地板铺开霜雪。两人蹲身摸索碎片,她的尾指擦过他腕间陈年茶渍。
“别动,”她抵住他肩头,“你睫毛上落了藕粉。”温热的鼻息扫过他眼睑,黑暗中传来瓷片相撞的脆响。
重新通电时,显影液里的底片浮现奇异画面:保俶塔尖刺破茶沫云层,塔影里嵌着枚蓝印花布剪成的三叶草。吉萍捏着镊子轻笑:
“上回在苕溪捡的布头,果然派上用场。”她发梢还粘着藕粉,鼻尖蹭了道银盐污渍,像只偷吃糯米团子的花猫。
3:运河码头夜(4月5日清明)
晨雾未散的运河码头,吉萍蹲在青石阶上分拣络石藤。露水浸透的藤茎泛着紫斑,她掐下嫩梢嗅了嗅,用蓝印花布扎成小捆。"张伯,昨儿听您咳痰带风音,"她将布包塞进老农的竹篓,顺手搁上两个荠菜饺,"这藤配三纺厂旧库房的陈年艾绒,煮水熏膝最祛湿。"
船桨搅碎朝阳时,老农笑着扬了扬烟杆:"掌柜的风湿腿有十年了吧?也就你这丫头记得他年轻时淌水救货落下的病根。"
货轮汽笛惊散柳絮时,吉萍正蹲在铁锚旁分木莲冻。青瓷碗里的透明冻体颤巍巍晃着,薄荷糖浆画出的波纹映着月光。
“阿萍的手艺二十年没变!”船老大舀糖浆的手突然顿住,“这蓝印花布的结法,跟当年三纺厂那批货一模一样。”
李之心调试长曝光参数,三脚架支在潮湿的堤岸上。余光瞥见吉萍系蓝布条时,锚链锈迹下露出模糊的
“0382”字样。退潮时的淤泥在她白球鞋上画出诡谲纹路,她却恍然未觉,只顾将布条系成繁复的同心结。“这是给河神的通关文牒,”她倒退着走在堤岸边缘,月光把影子拉成颤巍巍的钢索,“小时候爷爷说,系过祈福布的船永远不会迷航。”
夜巡的手电光扫来时,吉萍拽着他躲进货柜夹缝。樟脑丸的气息混着她发间的茉莉香,集装箱壁贴满褪色的海运单。某张
1998年的货单上,“临平三纺厂——苏黎世港”的字样被雨水洇得模糊。“你看,”她呵气在铁皮上画笑脸,雾气凝成的笑脸缺了左眼,“像不像我们初见时的藕粉画?”
零点钟声从六和塔方向荡来时,吉萍摸出个杨梅核塞进他掌心:
“试试看,能不能孵出棵跨年的树。”核壳上刻着细小的“0382”,与她腕间蓝布条的编号严丝合缝。
4:茶寮晨课(雨)
梅雨季的第一场雨泡胀了茶寮的杉木门,门轴转动时吱呀作响。吉萍握着茶针教李之心拆普洱饼,锋刃挑开棉纸时带起细碎茶末。
“要顺着纹理下刀,”她握着他的手背施力,虎口的茧子蹭过他指节,“像解开纠缠的麻线团。”
陈香漫过鼻尖时,李之心忽然问:
“为什么总留三片茶叶在壶盖?”茶针在吉萍虎口划出红痕,血珠渗进茶饼的蜂窝孔洞。她低头舔去血渍,发丝垂落遮住眉眼:“爷爷说,那是给离散之人留的回家记号。”窗外的雨忽然急了,檐下水缸溅起的水花打湿她裤脚。
粗陶坛启封时,去年酿的杨梅酒酸香扑鼻。吉萍用竹提舀出琥珀色酒液,忽然轻笑:
“知道为什么要等蝉鸣吗?蝉蜕能入药,我爷从前拿它治我的烫伤。”她晃着酒坛,坛底沉着的三叶草标本随涟漪旋转,“等酒喝完,该破土的早破土了。”
李之心望向窗外,苕溪边那株杨梅树已抽新芽。雨丝斜扫进窗内,打湿了吉萍昨夜留在茶案上的半阙词。未干的墨迹在
“满城风絮”处晕开,恰似她腕间蓝布条被雨水浸透的暗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