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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看个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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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前夕的海市有一种大戏落幕的冷清,大部分观众走的走,散的散,留下一群长驻此地的老戏迷,在红墙青瓦下,日复一日地等待春天,等待夏天。
走出机场,迎面吹来一阵寒风,让游霜瞬间生出了回到家的实感,只有老家的冬天吹这种风,干燥、粗粝、寒冷,但不刺骨,像姥姥的掌心摩挲脸部,痛痒但令他惬意。
从机场去往饭店的路上,街边都是光秃秃的树,全都凋敝了,露出一片灰白色的天空,却透不进明灿的阳光。也许是前两天下过雪,路边偶尔见到一堆小小的积雪,混着些泥,脏了吧唧的,像谁谁吐的一口浓痰,海市的冬天,有种肃杀的残败感。
的士师傅在放电台广播,正播着一首抒情小调,男女合唱,无限依依,情意绵绵,诉说分别的不舍,放在欢聚的节日里,不太应景。
游霜漫不经心地听,望着街景问:“师傅,这天气,后海公园还有人游泳吗?”
“什么?”师傅调小音量,“哦~游泳啊。”
他想到了什么,嘿嘿两声,“这不前段时间下雪吗,那河面都结冰了,诶哟有个大爷,非不听劝,在河面打个洞下去游,还没游一半呢,扶着那冰碴子咳两声,气顺不过来,好像要撅过去,那围观的赶紧打120把他拉走。你说吧,一把年纪还逞能。”
游霜眉头微蹙,“没事吧……?”
“去医院路上还折腾了一阵儿,好像是拉去仁星吧,家属到现场发现大爷没气了,闹了好久。”
游霜听到医院名字,心里咯噔了一下,忙不迭追问:“后来呢?”
那司机又嘿嘿哈哈两声,“你猜怎么着?”
游霜心急,扶着前面椅背:“您快说吧!”
“听那儿的护士说,家属要报医疗事故,这时候大爷突然醒了,下床吐了一口痰,跟没事人一样起来拉着家属跟医生道歉,就跟回光返照似的,你说稀奇不?”
虚惊一场,这大爷可真是。游霜靠回椅背呼了口气:“就是咯痰嘛。”
的士在民福食府门口停下,游霜刚要下车,余光瞥见一辆沃尔沃在他们面前停下,副驾驶下来一女人,看背影特熟悉。
女人捋了捋长发,露出温婉细腻的侧脸,是他母亲张芃。
游霜贴着车窗悄悄地窥望,只见张芃特意绕了半圈,到驾驶座旁,敲了敲车窗。
车窗摇下,游霜看见一张印象不算深刻的脸,慢慢想起那是张芃的男同事,在社区医院见过。
他们隔着车窗交谈,张芃微低着头,眉眼在笑,大约说了两分钟的话,她克制地挥手告别,一直望着小车离开的方向,等车子消失了才走进饭店大堂。
游霜望着她的身影若有所思,直到的士师傅问“不是这里吗”,他才回神,心事重重地下车了。
仁星今年的医院年会在民福食府举行,包了一层,除了当天值班的,到场的员工包括保洁部门有三百多号人。
宽阔的饭厅坐满人,大约有三十桌,靠中间的两桌,坐着主要行政和领导家属,左右两桌则是医院核心科室人员。
游先礼穿着正装,打了领带,整个人英朗挺拔,但是大概白天没休息好,坐姿懒懒散散的,倚靠着椅背听台上的游正其讲话,眼神淡漠。当头顶两盏顶灯变暗,灯光集中到台上的人时,他闭起眼睛小憩。
旁边的人在窃窃私语。
“院长怎么还没讲完,我吃完饭还得回去夜班呢。”
“不是有小王吗?”
“小王说他搞不定,6号床新来的大爷,喜欢半夜起床偷偷抽烟,同病房的投诉过很多次了,说味儿大得很。”
“你让大爷去主任办公室抽不就行了。”
“哈哈哈,你小子活腻了吧。”
“──这桌还有位子吗?”有人低声问。
熟悉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一片羽毛飘过游先礼的耳朵。他睁开眼,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游霜猫着腰站在他们桌旁,碎发搭在额前,眼睛像猫科动物一般亮。
“这,这……”
所有人愣怔地看他,没有一个反应过来,张芃看到他突然出现,也吓了一跳,过来拉住他惊喜地问:“蛋……儿子,你不是订的除夕晚上的飞机么?”
“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吓。”游霜笑眯眯地说。
“你真是,早点说还能叫人去接你,行李呢?”
“放在楼下。”
张芃端详他的脸,脸颊好像更瘦了些,瘦得像个沉稳的青年了,但她并没有多喜悦,这感觉就像拔苗助长,把苗子硬生生扯长了,但其实幼苗也是会痛的。张芃心头酸酸的,捏他的胳膊说:“饿了吧?”
游霜摇头,“飞机上吃了点。”
“到我们那桌坐吧。”张芃拉他手。
“这有位置,”游先礼把旁边留给科室大主任的位置清空了,看向游霜,“那边都是院办领导聊天,吃不好。”
张芃点头,“也是,那你跟叔叔坐一桌,多吃点啊,你都瘦了。”
“哪有。”
游霜坐下,跟每个人都打了招呼,唯独没跟桌上关系最亲近的那人搭话,游先礼似乎已经习惯了他选择性的没礼貌,表情淡淡的。
菜还没上,游霜别过脸听游正其做年终总结,心乱如麻地听了一会儿,佯装活动脖子回头看一眼,猝不及防对上游先礼的视线。
对方好像正在研究他的后脑勺轮廓,眼神专注,似是要把他的后脑勺吸进眼里。
游霜愣了一瞬。
游先礼假装看他头顶的空气,然后十分自然、面不改色地转动眼球,将眼神投向别处。
游霜脑袋转回去,心里叽里咕噜了一阵,过了三四分钟,趁后面的人不备,猛地转头──
游先礼不慌不忙地移目。
游霜抓他个现行,压低声,恶狠狠地说:“看个蛋!”毕竟是发誓见一次就打一次的人,所以在桌下用力踩了那人的脚。
别过头,继续在心里数数,像在数地鼠的露头时间,第五十秒的时候,迅速回头──
游先礼这次没盯着他,在翻菜单,问服务员能不能加一道滑蛋羹。
等服务员走后,游霜继续打地鼠,数到一分零八秒时,他唰地回头,瞪眼,顿住。
游先礼半边身子倚着餐桌,撑住下巴盯他,不眨眼,不心虚,眉毛甚至挑衅般扬了扬,光明正大地盯到游霜不好意思再打地鼠。
台上的灯光分了一缕落到游先礼的眼里,又分了一缕给游霜的眼睛。两人四目相接,眼瞳里的小人也在互相端量,阴影中,无第三人。
最后是游正其说完话,台下热烈鼓掌,灯光重新调亮,服务员推着上菜车鱼贯而入,游霜在喧哗声中错开眼,讷讷地将面前的碗碟叠好又摆开。
有人打趣道:“小游那,刚刚院长说得好吧。”
“是蛮不错的。”游霜拿起杯子慢吞吞饮水。
游正其下台时瞥他一眼,笑骂道:“臭小子肯定没听。”听着虽不是好话,但表情比平日好看许多,跟人说话都笑多十秒,一副老来得子的不争气模样。
他觑到游霜旁边的游先礼,想到什么事,敛起神色道:“等会聊聊。”
桌上几人齐刷刷看向游先礼,游霜也狐疑地望过去,当事人却只是专心吃饭。
知道内情的人,眼睛转得比陀螺还快,眉来眼去眉飞色舞,有人见气氛不对,清清痰说:“大主任怎么还没到。”
“我问问。”其中一人打通电话,嗯啊几声,无奈道,“说是自行车半路崴了,在慢慢走过来。”
涂乐插嘴:“我就不懂主任在坚持什么,大冬天的每天上班骑那破车,有天我下班看他的自行车放在医院门口,那脚踏冻成冰溜子。”
“你当然不懂,大主任快六十了握刀一样稳,不像你,只做缝合都得把鸡皮疙瘩抖台上。”周澜讥笑他。
涂乐吃瘪,不好继续说话,转去吃饭。
游先礼突然站起身:“我去接他。”
他不顾其他人阻拦地走了,桌上几个同科室的交头接耳,“这师徒俩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游霜也把耳朵递过去,屏息静气地听。
“前两天经过办公室,听到大主任和游主任吵架,老头怒吼什么‘闲得’,很生气,叫他滚,桌子拍得砰砰响,你也知道游主任什么性格,你犟他更犟。我就挨着门听,听见大主任说不想干了,干不了,年后辞职。”
“你知道游主任说什么吗?”
那人咳了咳,发出一种小行星撞地球还不紧不慢收拾行李的声音:“他说,‘你辞吧,辞了再接受返聘’,把老头气得踢门。”
其他几人笑作一团。
游霜忍不住问:“到底怎么回事啊?”
“咦?小游,你叔叔没跟你说吗?”
游霜坐直身,生出不好的预感。
“游主任申请了一个MSF项目,额,无国界医生你听过没?没钱没职称没福利的苦累活,是的,你叔叔说他要去,全科室最有人道主义的就是他。”
游霜的脑袋“咣”一声,像被从天而降的锤子砸晕了,没想到游先礼还有后手,他放狠话说见他一次就打一次,游先礼竟然真的毫不犹豫逃开。
“这项目一去至少得半年,我们科室半边天塌了,要我是大主任我也气,游主任要是走了,相当于他还得延迟退休一年半载。”
“哪有这么容易,科室正是缺主刀的时候,说走就走,院长肯放人吗?”
周澜皱起眉,用筷子对着空气指两下,啧了声:“别一天天的道听途说,闲得,吃完饭值班的值班,没事的回家找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