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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进行时 ...


  •   凌晨五点,游霜从手术室出来,被推进了ICU。
      他身上有多处挫伤,进行开颅手术后,又做了骨科微创,好像散架的人偶在各人手中修修补补,但修补他的人对他的生命安全做不到完全担保。
      如果真像人偶一样多好?简单拼好四肢就能跑跳。人类因为拥有大脑而特殊,又因为拥有大脑而脆弱。
      ICU外来了一拨人,又走了一拨人,游先礼始终在窗边驻守,再过三小时就到专家门诊时间,同事劝他去休息一下,他没离开,坐在走廊椅子上看着监控板跳动的数字。
      旁边坐着张芃,在低声饮泣,仿佛要把体内的水分排干。从游霜被推进手术室,至到推出来,她一直在哭,眼皮已经浮肿。
      要是游霜晚几天回来能多好呢?她宁愿不要早点见到他。
      涂乐来到ICU,见游先礼靠着墙歇息,走过去小声问:“老大,有个警察找你核对车辆信息。”
      游先礼闭着眼沉默了很久,久到涂乐以为他睡着了,挠挠头准备抬步离开,才听见游先礼疲倦地说:“明天吧,好吗。”
      所有事情都推到明天吧,今天状况太混乱,他还没理清为什么上一秒还在眼前的人,下一秒发生车祸。上一秒健康完好的人,下一秒在ICU插着呼吸机维持生命。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游先礼脑中假设了无数个如果──如果他在饭桌上没走开,如果他将车钥匙带在身上,如果他发现游霜离开时跟了上去,如果他目睹了车祸发生……
      所有事情都快那么一秒,出血的蔓延速度就慢一秒,情况就好转一倍,转醒的时间就缩短一天,但……

      游霜手术结束后的第12个小时,没醒。
      游正其召开员工大会,要求医院全体人员对外保密车祸一事。但医院有几百号人,难免走漏风声,游霜的情况很快为媒体所知,很多人突然想起了这个隐匿许久的游泳天才。
      去游泳协会一问,才得知已经退役。
      霎时间,“车祸”“退役”“前泳坛之星的陨落”“昏迷不醒”“植物人”“双腿截肢”各种夸大其词,哗众取宠的字眼占据了游霜的词条。
      游霜在报道中成为了一个遗憾──天才少年,英年出事,最好的年纪成了双腿截肢的植物人,人生绚烂的周期像烟花一样短暂。
      在此话题之上又逐渐发展出了别的谈论,院长的独子生死未卜,那么仁星下一任继承人是谁呢?旁亲还是外人?医院何去何从?
      事件从发布到发酵,不过短短三小时。
      仁星门口站满蹲守最新消息的记者,有几个想偷偷混进ICU拍照,造成不必要的混乱。
      医院不得不封锁重症监护区,每床只能进一位家属探访。除了急诊手术和原定的择期手术,不再增加手术排期,当日门诊提前两小时关闭。

      游霜手术结束后的第48个小时,没醒。
      游正其给神经外科单独开会问责。叶澹说,尽力了,术中出现ICP>25mmHg,可能出现继发性脑损,转醒概率一半一半。
      “再等一天吧。”他委婉道。
      那位肇事司机肋骨骨折,脑震荡,软组织挫伤,在普通病房接受治疗。有一次游先礼经过他病房,看见他在为难换药的护士。
      他走进去,替代护士给那人换针。
      那个人认出了游先礼是掐过他脖子的医生,坚决不同意让他打针,扬言游先礼想谋杀他,病房里其他的人纷纷投来探寻的目光。
      护士连忙拉起帘子,低声问游先礼:“游主任,这怎么办?”
      那个司机瞄到游先礼白大褂上的胸牌,了然地“哦”一声。
      “你先出去。”游先礼对护士说。
      等护士出去后,那人双臂枕着头,满不在乎道:“我无妻无子,无父无母,如果你们要我赔偿,我一分钱也没有,反正我也活腻了,在医院死了也不错。”
      “可以,”游先礼拆开输液针头包装,给他手背消毒,“想死很简单,要不要选日子,几日几时几分?我给你配针。”
      那人愣住,看他将针头插入自己的手背,他扯了一下胳膊,忿忿地看游先礼,“你们医院果然都是杀人魔,我妈是被你们医院害死的,我也没想到这回撞的是你们的人,哼,那么巧。”
      游先礼瞥他一眼,“她得了什么病。”
      “五年前,她突发心脏病送去你们医院,结果你们不救她,让她白白去死,我妈差几天就过八十大寿。”
      “叫什么名字?”
      “张栋梅。”
      游先礼边调节点滴速度,边回想,“嗯……我记得她。”
      他坐下来看着那人,“她不是心脏病猝死,是脑梗,因为两者都表现为呼吸骤停,通常容易误诊。”
      “当时我在急救现场,看到她有心脏病史也下意识以为她是心脏病发作。但是她临床出现了偏瘫,心脏病发通常是不伴随局灶神经体征的,还有就是她出现了脑疝典型的瞳孔不等大表征。我们复查了她的头颅CT,你母亲当时已是脑水肿高峰,迅速发展到脑疝压迫脑干,才会呼吸骤停。”
      那人喃喃道:“怎么可能……”
      “病发前几天她或许出现过单侧肢体无力,语言障碍,或者双眼突然一黑,头晕,这些很可能是脑梗前兆。”
      “早几天送进来或许有救,”游先礼站起身,冷淡地打量那人脸上复杂懊悔的表情,“可惜了。”

      游霜手术结束后的第72个小时,没醒。
      脑电图显示三天内游霜没有出现睡眠周期,没有觉醒期,GCS小于8分,脑干反射相对较弱,考虑是弥漫性轴索损伤,处在昏迷期。
      张芃每天都开车一小时到远郊的南山寺烧香拜佛,布施供养,在观音座前诚心诚意地跪拜。
      每次许愿,一定要念出自己的姓名地址,再讲出自己的心愿,这样观音才能听得清楚明白,愿望才容易实现。
      她开始吃素,放生,诵经念佛,做善事,把家里不要的衣服鞋子名贵包包全部捐出去。
      有一天经过游霜房间,她看到游霜书桌上摆着一盆多肉,明明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植物,这会儿却已经枯了,黄了,一种极其坚强的生命竟也如此容易地败落了。
      张芃想起怀着游霜的那段日子,是她最辛苦的日子。游霜很闹,老踢她肚子让她失眠,还很挑食,她吃什么就吐什么,有时候要输营养液才能撑下去,她心想这是怀了一个哪吒吗,怎会如此煎熬。
      生出来以后更是等同魔童降世,没一夜不哭,不闹。
      这样的孩子还没被她丢掉,多是因为长了一张讨人怜爱的脸。游霜不哭的时候,葡萄一样的眼睛安安静静看着你,好像在默默记住你对他的好,等他长大以后会加倍对你好。
      就是如此迷惑性的眼神,让他们家的所有人都着了道,将他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了。
      但是刺头一样经常顶嘴的小孩,现在突然不说话也不睁眼了。
      她坐在书桌前看了那盆多肉很久,捂着着脸痛哭。

      游霜手术结束后的第168个小时,没醒。
      游正其开始频繁与律师见面。医生护士们下了手术台,围在一起聊八卦,讨论仁星是否会给游家之外的人接手。
      “为什么你觉得游主任没可能啊?都是姓游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作为在仁星就职三年的老油条,我有理由给你科普院长和主任的关系,他们,是兄弟,是敌人。院长需要游主任给他挣钱,但是只需要游主任做一个老老实实的医生,不赋予任何管理层的权力。为什么呢?这就要说到我们小游,有一天,小游像哪吒一样出生了,院长对他寄予无限的厚望。可惜,小游从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现在……哎!”
      “那你说,小游成这样了,院长不会改变主意吗?肥水不流外人田啊,不过院长和主任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别的暂且不谈,我看主任也没那心思吧,不都要志愿援医了?那是什么概念?等于自愿流放,难道想通过这事以表忠心?”
      “这我不知道啊,我前辈没跟我说。”
      “切!”
      “原来是道听途说!”
      “反正不会给你。”
      众人哄笑,接到各自的任务,像鸟兽一样散开了。

      游霜手术结束后的第240个小时,没醒。
      游先礼下了手术,如常去ICU看游霜,他给他翻身,用棉签沾水湿润他的嘴唇。
      虽然每天都有输入肠内营养液,但毕竟比不上蛋白主食,游霜的肌肉流失严重,瘦了一圈,脸快比巴掌还小了。
      游先礼轻轻握住他的手,感觉在摸一块骨头,一天当中只有这个时候最令他恐惧,游霜就是小婴儿的时候都没这样瘦削,一摸就摸到骨,跟濒死的人一样,好像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不愿意吸收营养的身体,肠内营养和静脉营养都打上了,也还是掉了快二十斤肉,醒了以后要一天五顿才能补上。
      游先礼越发觉得自己在做一门亏本生意,给人免费带娃,好不容易养好了,眨眨眼就瘪回去,就跟割走了自己身上的肉似的,别人可能没感觉,只有他知道这到底多难受。
      他坐在游霜旁边,沉默地捏他手指,偶然可能出现幻觉,觉得游霜在回捏他,但是监控板上没有任何令人惊喜的波动。
      太沉默的游霜令他无法适应,顶嘴也好,打骂也好,嘲讽也好,发脾气也好,真的快说句话吧,游先礼快记不清他的声音。
      尤其是在ICU待久了,每每回想游霜说话的语气,耳边总是有监护器“滴滴滴”的声音,这太叫人不安。
      门外站着一个人,游先礼抬眼望去,是钟可卿,他最后检查了游霜身上插着的管子,走了出去。
      钟可卿听到游霜的事很震惊,但由于前段时间在忙家事,一直到现在才有空过来看,听说游霜一直在重症监护室,她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
      她与游先礼走了一段路,走到医院的后花园,问:“师兄,小游还好吗?”
      “不乐观。”
      “我听说国外在研究一种迷走神经刺激疗法,用这个催醒植物……不,对不起。”
      游先礼轻叹:“还没大量临床试验的东西,怎么敢用。”
      “嗯。”
      钟可卿用余光瞥他,感觉他看起来很累,精神气好像抽走了一半,连她也跟着想叹气,不由得转移话题。
      “前段时间我去看我爸了,今年是他下葬第二年,我跟他说我们离婚了,他应该很生气,不过也骂不着了。”
      钟可卿说完,无奈地笑笑,当年因为迎合父亲的夙愿,与游先礼做了几年父亲眼中的模范夫妻。
      父亲一下葬,他们就离了婚,她心里有点惭愧,让游先礼背负了一个二婚不靠谱男的骂名,于是说:“师兄,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就开口呀,我去托关系,当年你帮过我,我一直很感激。”
      游先礼反复琢磨“关系”这二字,游霜昏迷的这段时间,他身边的人都在托关系。
      张芃找佛祖拉关系,每天带着一身香火味回来医院,总说觉得游霜好像有反应了。
      游正其也在找关系,处理游霜的信托金,万一白发人送黑发人,游霜的遗产要拿来捐栋什么什么,才能落到一个好名声。
      如今钟可卿也在讲“关系”,但是游先礼不明白这件事中,“找关系”到底起到什么作用。
      他开始厌烦这种张口闭口就是关系的对话,如果真的神通广大,有没有谁能和游霜的脑细胞谈谈,为什么不愿意醒呢?这外面到底有谁得罪了他,让他不肯睁眼见面的。
      游先礼摆了摆手,慢慢走回医院。

      游霜手术结束后的第336个小时,没清醒。
      第二周了,脑电图显示出现睡眠周期,偶尔咳嗽,瞳孔对光有反射反应,但仍然无意识。
      所有做医生的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能够脱机自主呼吸,转出ICU。无意识表现,考虑可能成为植物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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