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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一遍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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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芃不知道游先礼会突然登门拜访,听到门铃急匆匆走去开门,看到是他,吓了一跳。
她不自在地瞟他身后,笑得拘谨:“先礼,怎么突然来了,有事吗?”
游先礼见她身着素雅长裙,化了淡妆,香水味浓,以为她急着出门,便长话短说道:“游霜落了东西在我那,我送过来。”他提了提手中的纸袋。
“这样啊。”张芃舒一口气,伸手接过纸袋。
游先礼没把东西交给她,收回手问:“他在家吗?”
“蛋蛋?”张芃摇头,“不在呢,先放我这儿吧,我有空给他送过去。”
游先礼听这话不对,皱起眉,“送到哪?”
张芃讶异道:“蛋蛋没告诉你吗,他搬出去住了。”
“自己?”游先礼眉头愈皱,“什么时候的事。”
“嗯……突然说想要自己的空间,不想每周在我和他爸那边来回跑,早就计划好似的,很快就搬出去了。”
张芃观察游先礼的表情,他看起来像在无声谴责她是一个不负责的家长。张芃尴尬补充道:“我给他请了家政阿姨。”
游先礼说:“他的腿还没完全恢复。”
“我知道,我请了阿姨,”张芃再次解释,她摆摆手,“他要搬走的态度坚定,我不敢强迫他留下。”
她见游先礼一脸质疑,忍不住反问他:“他心理状况有问题,你敢跟他反着来吗?”
游先礼没有拐弯抹角的耐性,直言道:“明明可以沟通,但你们觉得麻烦,干脆顺着他的意思。”
话音刚落,张芃柳眉一挑,语气变得犀利:“你在说什么,我是他妈妈,怎么可能觉得他麻烦。”
“对,正因为你们是他父母,所以显得更不应该。”
张芃苦笑,“先礼,你话说得漂亮,如果他信任你,为什么这事不跟你说。”
气氛一瞬间降至冰点,两人错开眼神各自顺气,一向和和睦睦的,没想到有一天会因育儿观念撕破脸,张芃也没想到在这一点上,是游先礼在跟她争论,多么荒诞,连孩子亲爸都没表态。
张芃抱臂,轻呼一口气,“我一会儿还有事,没法招待,不好意思。”
游先礼侧身要走,张芃叫住他,“要告诉你地址吗?”
“不用。”
游先礼下楼找车,甩上车门,抽烟。
打游霜电话,不接。翻开通讯录找到游霜的头像,点进朋友圈,一片空白,发信息被拒收,转账也转不了,删得真干净。
车里烟雾缭乱,游先礼打开车窗通风,感觉游霜就跟这烟似的,一会儿没看住,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越想越心烦,剩半根干脆不抽了,他往之前挂游霜名下的那张卡先转了两万,也不知道这人脾性这么倔,是不是净身离家出走。
侧前方有辆车在找车位,绕着绿道转悠两圈,游先礼打了下转向灯,把车开出去,让出位置。
那车的主人摇下车窗,向他笑了笑:“谢了啊兄弟!”
文质彬彬的老师模样,白衬衫,半框眼镜,碎盖刘海,像从前上山下乡的知青造型,现在还流行走这种复古风么。
隐约觉得在哪里见过,游先礼回想了一下,倒是有几分他哥年轻时的样子。他摇摇头,接到涂乐打来的电话,心烦意乱地回医院了。
涂乐觉得游先礼今天火气十足,进来的病人头痛畏光,轻微发热,怀疑是脑膜炎,照完CT后决定做腰穿进一步诊断,涂乐让带教的住院医做局麻,游先礼站旁边默默观察。
小医生深呼吸,消毒铺巾,到皮内注射为止的环节都很顺利,但是后面进针回抽时发现有出血,是刺到了血管。小医生当即乱了分寸,抬头向涂乐求助。
游先礼冷不丁说道:“为什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你培训多久了?”
那位住院医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头低到胸前,说对不起。
游先礼看也没看,冷声说:“涂乐,换你来。”
涂乐原本想安慰小医生,被他一点名,身子陡地绷直了,感觉拉伤了肌肉,歪着身子走过去。
游先礼余光打量他的步态,叫住他:“你也去体检照照脑子。”
涂乐也红了脸,站旁边不敢吭声,看他雷厉风行地进针测压取样。
腰穿完成后,游先礼摘了手套,把涂乐叫到一边,不留情面地说:“涂乐,你现在跟你带教的学生没有区别,这是很可怕的。”
他口吻严肃,像在宣布谁的死亡时间。涂乐的鼻尖瞬间发了汗。
“你不能还像住院医一样,等别人指导你该做什么,如果你一直原地踏步,在你手上死掉的人会越来越多,没别人替你担责。努力不只是对患者负责,也是对你自己负责。”游先礼凝视着他,“知道吗?”
涂乐咽了咽,“知道了,对不起。”
“下去后你和他一起拿模型练习一百遍。”
“好的。”
涂乐在心里把汗给擦了,习惯性地低头跟在游先礼后面,一个不留神就跟到他的办公室。
游先礼拧动门把,斜睨他。
“啊……老大,我看你不像有人约的样子,要一起吃午饭吗?”
“滚。”
游先礼甩上门,从桌面的药瓶倒出一片维生素含着,坐进椅子闭目养神。
药片溶在嘴里留余涩味,良药苦口,作为一个医生,他对这句四字箴言保持怀疑的态度。有时候你不知道咽下去的是药效,还是心理作用,迷迷糊糊地吞掉了,感觉自己大病初愈,焕然新生。
但总是有一部分毒素残留在了体内,像向上的人生里那块不可磨灭的疙瘩,它的副作用是细微但一针见血的,常常令你在夜里辗转反侧,分泌出更多忧郁迷茫的情绪。
良药亦带毒,杀人细无声。正是因为过去太依赖同一片小药丸,才导致今天这步田地。游先礼感觉心里被毒素腐蚀出一个血洞,血粘着肉,肉粘着骨,再牵连到神经,整个人坐立难安。
他告诉自己要忍。
你其实有作弊的方法,既然那么难受,找回它再服用不就好了,但这不符合规矩,事情正在往好的方面发展,任何形式的戒断都是难熬的,熬过去,就柳暗花明。
最紧要是忍耐。
“请你不要再干涉我的生活”,游先礼复读游霜的心愿一百遍。
再两百遍。
到了傍晚已是五百零七遍。
下班走出办公室,科室里的小医生跟他打招呼,“主任,还没走啊。”
游先礼点头──五百二十遍。
到停车场找车,坐车里抽了一根烟的间隙──五百三十五遍。
游先礼忍不住骂脏,人生是只剩下那一句话了吗。
放手刹──五百三十九遍。
开往回家的路上,等红绿灯──五百四十五遍。
转过两个路口,小区门口将近──五百六十遍。
倒车入库,熄火──五百九十九遍。
游先礼捂住脸深呼吸,在车里静默了十分钟,最后一遍,最后一支烟,火星子在漆黑的车内忽明忽暗,像一颗收缩又舒张的心脏。
烟灭时,游先礼掏出手机,打开某个软件快速点了几下,屏幕显示出动态地图。
画面中有一个红点,游先礼放大地图,观察周边建筑和街道名字,红点位置距离他大约6公里。
游先礼再次发动车引擎,6公里最慢也不过开二十分钟,游先礼开十分钟就到了,他把车停在红点所在的楼栋附近,观察周边环境。
是一个湖景小区,低密洋房,一梯两户,绿化多。新楼盘入住率低,一栋楼基本上只有两三户亮着灯,足够安静。
游先礼关了车灯,凝视红点所在的这一栋楼,只有三楼和五楼的住户亮着灯。
三楼阳台堆满绿植,像有人住了很久。五楼空旷,只晾晒两件衣服,黑色男装,比较接近目标所在。
游先礼默默地等。
等了五分钟,五楼阳台门被拉开,有人趿拉着鞋出来,游先礼拉下挡板遮了遮脸──
出来的是一位大腹便便的大叔,插着裤兜抽烟,五分钟后进去了。
游先礼收回目光,沉默地盯着屏幕上的红点,思索这个软件的编程有没有被自己不小心改错。
时间流逝,红点一动不动。
游先礼从后座找到笔记本电脑,打开几个程序窗,逐行检查,确定连标点也没有出错后,他合上笔电继续等待。
时间没有意义地流逝了一小时,晚上十点后,隔壁楼栋已有几户陆续关灯,游先礼盯着表盘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的秒针,目黑如潭。
到十点半时,三楼终于有了动静,阳台门被人拉开,游先礼没抱希望地抬眼望去──
一个清瘦的男人走出来,灯光照不清他的脸,只可见他走路姿势不算自然。
游先礼屏住呼吸。
那人半蹲在其中一盘绿植前,用铲子压了压泥,试图抱起盆栽,但不够力,花盆纹丝不动。他捋高袖子,再次抬臂发力,仍然无济于事。
当游先礼以为那人要放弃时,只听他朝屋内喊了一声,用游先礼最熟悉的声音──“来帮我一下。”
游先礼捏紧方向盘。
不多时,又是一个男人出现在阳台。
游霜低声解释:“晚上要搬到室内防寒。”
男人挠挠头,并不费劲地搬起盆栽,两人一前一后回屋。
灯影交错中,游先礼看见他们穿着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