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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纳征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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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三年秋,临安城西陆府。
晨光初透,檐角铜铃轻响,惊起阶前啄食的麻雀。陆母唐氏端坐慈荫堂正厅,指尖摩挲着案头红绸礼单,眉间微蹙。堂下八名管事垂手肃立,身后朱漆礼箱层层堆叠,缠枝莲纹锁扣映着朝阳,泛出刺目金光。
"翡翠双鱼佩一对、蜀锦二十匹、定窑白瓷茶具十二件、鎏金鸳鸯匜两尊......"她逐字念罢,忽将礼单掷于案上,冷声道,"蜀锦纹样可验过了?上月苏州贡锦曝出'金线掺铜'的丑事,陆家丢不起这个脸!"
管事陆安忙躬身道:"回夫人,这批蜀锦是成都府路提点刑狱张大人亲荐的官坊织造,老奴已命人拆验三匹,金线皆是九成足赤。"他略一抬手,两名小厮抬上织锦,陆母以银剪挑开纬线,见金丝细若毫芒,缠枝牡丹纹密如云霞,方微微颔首。
廊下忽起脚步声,陆游身着月白襕衫匆匆入内,腰间蹀躞带悬着的狼毫笔匣轻晃:"母亲,纳征吉时定在巳时三刻,可要再添两坛鉴湖春?"他袖口沾着墨迹,显是刚从书房疾书而来。
陆母瞥他一眼,指尖叩了叩礼单:"礼官算过,酒坛数目合'六六'之数,多一坛便破了大吉。你且去前院盯着装车------记住,定窑茶具需用丝绵裹足,若碎一件,仔细你的皮!"
陆游垂首应诺,转身时余光扫过礼箱中那对翡翠双鱼佩。玉佩水头莹润,雕工与三年前宫中赐婚福国长公主的御品如出一辙。他喉头微动,忽想起禹迹寺中唐琬腕间那抹淤青,袖中手指不自觉蜷紧。
此时窗外秋风骤起,卷得檐铃叮当乱响。陆游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方大步跨出门槛。阶下仆役正忙着系紧礼箱红绸,他沉声喝道:“丝绵裹足须再添两层,若颠簸途中出了岔子,尔等一并领罚!”众人诺诺称是,手中动作愈发谨慎。
辰时末,陆府正门洞开,三十六名青衣仆役分列两侧,朱漆礼箱系红绸抬出,当先两架鎏金樟木箱敞着箱盖,露出内里蜀锦华光。礼官高唱:"陆氏纳征,鸿禧天成------"唱喏声中,陆母搭着婢女的手缓步登车,八宝翟车垂青帷绣幰,金丝缠枝木樨纹在秋阳下熠熠生辉。
前院仆役穿梭如织,朱漆礼箱逐一装车。陆游立于阶前,见两名小厮正将定窑茶具以丝绵裹了又裹,冷声喝道:"裹足须再添两层!"众人诺诺,手底动作愈发谨慎。檐下铜铃骤响,秋风卷起满地木樨,金蕊扑簌簌落在一箱蜀锦上,陆游俯身轻拂,指尖触到锦面缠枝纹,竟似被荆棘刺了一记。
辰时末,陆府正门洞开,三十六名青衣仆役分列两侧。礼官高唱:"陆氏纳征,鸿禧天成——"唱喏声中,鎏金樟木箱当先抬出,蜀锦华光灼灼耀目。陆母搭着婢女的手缓步登车,翟冠东珠流苏纹丝不动,唯裙裾下露出的云头履金线微微发颤。
纳征队伍行过御街,临安百姓纷纷驻足。茶楼酒肆的幌子随风翻卷,有顽童攀上柳树张望,被母亲揪着耳朵拽下:"仔细冲撞贵人!"礼官唱单声穿街过巷:"蜀锦二十匹——金丝缠枝牡丹纹——"话音未落,街角忽起一阵骚动,原是两名醉汉为争睹华彩,撞翻了卖藕粉的担子。陆游策马回首,见那藕粉洒作满地琼浆,日光一照,竟与唐琬腕间淤青同色,心头陡然一紧。
巳时二刻,车驾至山阴唐府。唐闳率众亲迎,门楣上"诗礼传家"匾额新漆未干,在秋阳下泛着冷光。唐琬跪坐佛堂,腕间虾须镯与青玉念珠相撞,叮咚如碎玉。春桃悄声报:"礼箱已至前厅。"唐琬指尖经卷一滞,低喃道:"父亲可验过定窑茶具?"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礼官拖长的唱喏:"陆府献礼——鎏金鸳鸯匜两尊——"
唐闳抚须而笑,眼底却无半分喜色。他亲自揭开礼箱,指尖抚过定窑茶盏冰裂纹,忽听"咔"一声轻响,盏底竟露出半枚"柔福"暗记!陆母款步上前,广袖似不经意拂过箱盖:"亲家公,这茶具可是绍兴五年的旧物?"唐闳瞳孔骤缩,强笑道:"夫人说笑了,定窑素以新瓷为贵。"
未时初,纳征礼毕。陆游策马随行,忽见长街尽头转出一顶银顶皂帏轿,轿帘微掀,露出万俟昭似笑非笑的脸:"陆兄好大气派!这纳征队伍怕是比郡王娶亲还煊赫。"他手中泥金折扇轻摇,扇坠竟是半枚断裂的鱼符,"听闻唐转运使补了盐税亏空?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陆游握缰的手一紧,□□白马嘶鸣扬蹄。万俟昭轿旁侍卫立时拔刀,寒光映得礼箱上红绸愈发刺目。陆母车驾内忽传出一声轻咳,陆游深吸口气,勒马退至道旁:"万俟兄若得空,不妨同往陆府饮杯桂花酿。"
万俟昭眼尾扫过陆游僵直的脊背,折扇“啪”地一收,讥诮道:“陆家这喜酒,怕是掺着黄连味儿。”轿帘倏然落下前,他又补了一句,“听闻御史台近日得了好玩意儿,陆兄可得仔细脚下。”语罢,轿夫调转方向,径自往御街行去。陆游盯着那轿顶皂帏,只觉秋阳刺目,后背已沁出一层冷汗。
回程纳征队伍行至清河坊,街市忽起骚动,一队皂衣差役横冲直撞,当先御史台青盖马车直逼陆家车驾。马匹受惊扬蹄,礼箱轰然倾覆,定窑茶具碎瓷四溅,蜀锦卷入车辙碾作污团。
"放肆!"陆母掀帘厉喝,却见御史中丞王次翁自车中探身,鱼袋上银螭纹寒光凛凛:"本官奉旨查办盐引旧案,闲杂人等速速避让!"他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唇角勾起冷笑,"唐转运使倒是舍得,嫁女竟用官窑贡品充脸面?"
陆游翻身下马时,靴底正踩中一片碎瓷。他顾不得刺痛,疾步护住尚未倾覆的礼箱,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脆响——原是王次翁的皂靴碾过茶盏残片,将蜀锦上的缠枝牡丹生生踏作泥污。陆母见状,翟冠东珠微微颤动,指尖已掐入掌心。
陆游急下马护住礼箱,忽见碎瓷中混着几页泛黄纸笺------竟是户部盐引票据!票据边角盖着"两淮转运司"朱印,墨迹已晕染不清。王次翁使个眼色,差役立时上前抢夺:"唐闳私藏盐引凭证,证据确凿!"
"且慢!"陆母搭着婢女的手缓步下车,翟冠东珠流苏纹丝不动,"王中丞可瞧仔细了,这票据乃是绍兴五年旧制。今上登基时诏令焚毁前朝盐引,莫非中丞要指证户部阳奉阴违?"她指尖掠过票据上"绍兴五年"字样,声如寒冰。
王次翁面色骤变,袍袖一甩:"是与非自有圣裁!来人,封存证物!"
风卷起满地碎锦,陆游俯身拾起半片染污的蜀锦,金线在日光下依旧夺目,却似毒蛇般绞住咽喉。他抬眼望向母亲,陆母却已转身登车,唯有翟车垂幰上木樨纹随呼吸起伏,如暗潮汹涌。
未时三刻,山阴唐府。
唐琬跪坐佛堂,腕间虾须镯与青玉念珠相撞,发出细碎清响。春桃捧着鎏金手炉趋近,低声道:"前院传话,陆家纳征队伍被御史台截在半道,老爷已去临安府衙陈情......"
佛前长明灯忽地爆出一星火花,唐琬指尖经卷随之轻颤。她闭目片刻,方哑声道:“父亲可带了户部那卷誊本?”春桃摇头,正欲答话,却听窗外传来小厮急促的脚步声,混着几声压抑的啜泣。
唐琬指尖一颤,经卷上"贞静"二字洇开墨团。她抬眸望向佛龛,长明灯火苗摇曳,将唐父昨日摔碎的霁蓝釉渣斗碎片映得幽光粼粼。
"取澄心堂纸来。"她忽起身,葱指拂过案头《女诫》,"既已失仪,当抄经百遍以正妇德。"
春桃欲言又止,终是默默研墨。松烟墨香混着沉水香氤氲满室,唐琬提笔疾书,簪花小楷工整如刻。窗外忽起秋风,卷落一庭木樨,零落金蕊沾在她未干的墨迹上,恍如血泪。
笔锋悬在“婉”字最后一捺,唐琬忽觉腕间旧伤刺痛难忍。她搁下笔,轻抚青玉念珠,低喃道:“这经……原是抄给活人看的。”春桃闻言手一抖,墨汁溅湿了袖口,却不敢接话,只将手炉又添了块银骨炭。
戌时,临安府衙偏厅。
唐闳将茶盏重重一搁,定窑白瓷盏盖叮当脆响:"王次翁分明是秦相授意!当年两淮盐税案,他万俟卨吞了三成'淋尖踢斛'的利,如今倒打一耙......"
陆母冷眼瞧着茶汤涟漪,忽道:"妹丈可还记得柔福帝姬那套秘色瓷?"见唐闳瞳孔骤缩,她捻动佛珠轻笑,"御史台既敢翻旧账,唐家便该'破釜沉舟'。"
檐下铜铃被风撞响,唐闳袖中礼单簌簌而颤。月光透窗而入,将"翡翠双鱼佩"的墨迹映得森冷如刀。他忽地起身,袍角带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汤蜿蜒流过青砖缝,似一道狰狞旧疤。“阿姊这是要赌上唐陆两族!”
(上篇·完)
亥时三刻,唐府西厢。
羊角灯将唐琬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细如折柳。春桃添了第三回灯油,忍不住劝道:"小娘子已抄了六十遍,仔细伤了眼睛......"
唐琬笔尖未停,烛火将她侧脸映得半明半暗:“六十遍《女诫》,抵得过御史台六十道弹章么?”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掀动帘幔,案头诗笺飘落在地,露出“曾见惊鸿照影来”半句残诗。
唐琬不语,腕间淤青在烛火下泛紫。忽有风穿牖而入,案头诗笺飘落------正是陆游当年在禹迹寺遗落的《九张机》残句。她俯身欲拾,却见笺上"沈郎诗"三字被烛泪晕染,恰似啼血。
"收了吧。"她轻叹一声,将诗笺压入妆奁底层。螺钿匣内金累丝蜂赶菊簪幽光流转,簪尾秘色瓷片上的"柔福"二字刺得人眼眶生疼。
春桃捧着妆奁退下时,唐琬忽道:“明日将佛前那尊鎏金匜请来。”见婢女面露疑惑,她指尖抚过腕间淤青,“既是破釜沉舟……便该让沉船之物浮出水面。”
子时,唐府库房。
唐闳持灯验看嫁妆,指尖抚过一尊鎏金鸳鸯匜。匜身缠枝纹忽有异响,他拧动匜柄,暗格弹出一卷泛黄账册------赫然是绍兴五年两淮盐税清册!
"父亲。"唐琬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惊得唐闳手一抖。她披着杏子红绫斗篷,面色苍白如纸:"御史台既已发难,何不将账册呈交户部?"
唐闳转身时,灯影将账册上“万俟卨”三字拉得老长,似索命铁链。他喉头滚动,哑声道:“秦相要的岂是真相?他这是要借唐家的血,洗他万俟家的刀!”语罢猛一扬手,账册落入火盆,火星噼啪炸起,映得唐琬眼中泪光如刃。
寅时,临安御史台狱。
王次翁盯着狱卒呈上的碎瓷片,瓷胎夹层赫然露出半枚内侍省印记。他猛地起身,带翻案头灯盏:"速查!唐家嫁妆中可有秘色瓷器!"
狱卒领命退下后,王次翁俯身拾起灯盏,指尖摩挲着瓷片上的“柔福”二字,忽觉脖颈生寒——二十年前柔福帝姬“病逝”当夜,他正是捧着同样印记的药碗踏入深宫。窗外骤雨倾盆,似万千冤魂叩窗。
更鼓声穿透雨幕,陆游策马疾奔至唐府角门。春桃浑身湿透,将锦盒塞入他怀中:"小娘子说......此物能解盐引之困......"
陆游揭开锦盒时,一道闪电劈亮天际,金簪上秘色瓷片泛出妖异青光。他想起三年前禹迹寺偏殿,唐琬曾指着经幡低语:“陆郎可知,最锋利的刀,往往藏在最慈悲的鞘里?”当时只道是禅机,如今方知字字泣血。
卯时,垂拱殿。
高宗斜倚御座,指尖敲了敲龙案:"唐闳,两淮盐税亏空三十万贯,你作何解释?"
唐闳伏地叩首:"臣愿以家产抵偿......"话音未落,万俟卨出列冷笑:"唐府嫁妆单上有定窑贡品十二件,不知这家产从何而来?"
殿内死寂,唯有更漏声声。
殿外忽传唱声:"临安府尹陆宰进献祥瑞------"
陆宰手捧锦盒缓步入殿,盒中金簪映着朝阳,簪尾秘色瓷片澄澈如鉴:"此乃柔福帝姬及笄御赐之物,唐家珍藏二十载,今献于陛下,以证清白!"
陆宰捧着锦盒款步上前:“万俟大人可识得此物?”盒盖开启的刹那,柔福帝姬及笄时佩戴的金簪赫然在目,簪尾秘色瓷片澄澈如水,却映得万俟卨面色惨白如纸。
高宗抚须不语,目光在金簪与万俟卨之间逡巡。良久,他忽将茶盏往案上一顿,溅出的茶水淋湿了弹章:“朕竟不知,御史台的差事做到帝姬头上了!”万俟卨扑通跪地,额角冷汗涔涔,殿外秋风穿堂而过,卷起一地零落墨迹。
巳时,唐府佛堂,唐琬搁笔,百遍《女诫》墨迹未干。春桃含泪捧来药盏:"御史台已撤状,老爷官降三级......"
她漠然拭去腕间墨渍,忽见窗外飘入一片木樨花瓣,恰落在抄经的"婉"字上。佛前长明灯爆响灯花,将花瓣映得金红如血。
秋风掠过经卷,掀起一角残页。唐琬伸手欲压,却见“婉”字已被木樨汁染作赤色,似一道永不结痂的伤。她忽然轻笑,笑声混着檐角铜铃叮咚,惊飞了佛龛上栖息的寒鸦。
(下篇·完)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