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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洞房惊变 ...

  •   绍兴十四年·秋·临安陆府
      寅时未至,陆府已浸在沉水香的氤氲中。东厢耳房内,两名梳头婆子手持犀角梳,蘸着茉莉花油为陆游绾发。铜镜映出青年清瘦面容,月白中单外罩着绯色公服,腰间玉带銙上錾刻的缠枝莲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郎君这发髻需再紧三分,"婆子将一枚鎏金梁冠端正戴上,冠后两条皂纱垂脚随风轻晃,"按《朱子家礼》,大婚当日须得'三加'之仪,这初加的缁布冠最是紧要。"
      陆游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素帕——那是三日前唐琬遣侍女春桃送来的,帕角木樨纹里藏着极细的篆字:"死生契阔"。窗外骤起秋风,卷得檐下铜铃叮咚乱响,他忽觉喉头发紧,仿佛又见禹迹寺放生池畔,那抹艾绿襦裙扫过银杏落叶的残影。
      正厅方向传来礼官拖长的唱喏:“亲迎礼启——”陆母唐氏搭着婢女的手踏入耳房,沉香色遍地金通袖袄衬得眉目愈发冷肃。她目光扫过儿子腰间双鱼佩,忽道:“游哥儿可知,这玉佩本是柔福帝姬及笄时赐予陆家的?”
      陆游心头一跳,垂眸避开母亲审视的目光:“儿只知是家传之物。”
      陆母指尖按在玉佩螭龙纹的裂痕上,冷笑道:“月前御史台查抄嫁妆,王次翁的皂靴可没留情面。”她转身离去前,又补了一句,“今日大婚,莫要学你父亲,总惦记些不该惦记的。”

      唐府西厢,唐琬端坐缠枝牡丹镜前,十二名侍女捧着翟衣环立。春桃跪奉青瓷盏,盏中胭脂是用晨露调了玫瑰汁子,香气甜腻得令人发慌。
      "小娘子抿一抿罢,"梳头冯嬷嬷将金丝狄髻稳稳戴上,"这'铺髻'要堆到七寸高,方衬得起翟冠九翚四凤。"话音未落,窗外炸响惊雷,震得妆奁内秘色瓷粉盒微微颤动。

      唐琬心中又想起,昨夜春桃浑身湿透溜进房,从怀中掏出的油纸包:"小娘子快瞧,奴婢在角门拾的!"展开竟是半幅泛黄《营造法式》,边角朱批"大散关隘口改筑事宜",赫然盖着唐父任两淮转运使时的官印。
      唐琬指尖发颤。图纸背面洇着褐斑,细闻竟是血腥混着硝石味——分明是军器监特制火药的痕迹。

      唐琬盯着镜中渐渐模糊的容颜。真红大袖衫上蹙金绣的百子千孙纹,此刻竟似无数小鬼攀附在肩头。腕间缠丝金钏硌得生疼——那是昨日赵夫人"不慎"遗落的,内圈錾着"内侍省造"的蝇头小字。

      “吉时到——”礼官高喝穿透雨幕。唐夫人李氏疾步入门,发间狄髻的珍珠流苏扫过女儿面颊:“琬儿,记住娘的话,合卺时定要抢先饮尽杯中酒。”她指尖发颤地将翡翠滴珠耳珰扣上,冰凉的玉质激得唐琬浑身一颤。
      唐琬忽抬手按住母亲手腕,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金钏内圈的“内侍省造”錾文,低声道:“阿娘这般叮嘱,可是因这钏子的主人……连酒盏也不放心?”她目光如刃,直刺向窗外暴雨中隐约晃动的赵府灯笼,“昨夜春桃拾得半幅《营造法式》,火药混血的痕迹,倒与三年前大散关军报中提及的‘雷火案’如出一辙。”
      李氏瞳孔骤缩,胭脂染就的唇色褪去三分:“休要胡言!赵夫人是贵客,你父的官印……”
      “阿娘,”唐琬截断她的话,指尖轻叩妆奁底层暗格,一缕染血的《璇玑图》丝线从缝隙垂下,“陆家青庐的檐铃錾着西夏文,御史台的狗却披着银螭纹鱼袋——这局棋里,谁是真的执子人?”
      巳时三刻,临安长街。陆家迎亲的檐子轿罩着青罗销金裙襕,四角悬的鎏银香球在雨中荡出凌乱弧线。陆游策马行在轿前,绿沉枪头系的红绸早被雨水浸成暗血色。
      "郎君仔细!"随从陆安突然高呼。前方酒肆幌子被狂风扯落,直砸向轿顶。陆游反手抽枪一挑,绸布应声撕裂,露出内层裱糊的《元祐党籍碑》残页——"苏轼"二字被雨水晕染,顺着枪尖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
      花轿内,唐琬攥紧袖中金簪。簪尾秘色瓷片透过茜纱轿帘,在雨中泛出诡谲青光。昨日春桃偷传的字条犹在耳边:"赵府马车辰时出清波门,疑载柔福旧物......"
      午时正,陆府正厅。三牲祭品在暴雨中蒸腾出腥气,族老陆明远手持缠五色丝的柏木杖,立于青庐东南角。按《周礼》所载,他口中念念有词,以杖端蘸取雄鸡血,逐一轻点青庐四柱。此为“镇煞”古仪,意在驱散邪祟、护佑新人。
      突然一阵穿堂风过,供桌上两支龙凤喜烛“噼啪”爆出双芯,烛泪如血蜿蜒而下。陆佃手中柏木杖蓦地一颤,杖头五色丝竟无风自燃,化作一缕青烟。
      “双芯烛、焚镇器,此乃阴阳相冲之兆!”他浑浊双目陡然瞪向唐琬,杖柄重重顿地,“新妇翟冠东珠垂旒,怎得少了三颗?”
      满堂哗然。唐琬抬手抚冠,指尖触到湿冷——不知何时,冠后珍珠博鬓竟散落满地,最大的那颗东珠正滚在陆母脚边,被她沉香色裙裾踏住半阙。
      "不过是暴雨惊了马匹,装束松散!",陆游突然跨步挡在唐琬身前。
      午时初,陆府正厅前的青庐已张起青缦,四角以五色丝缚桃枝镇煞。庐内设紫檀翘头案,供着鎏金和合二仙像,案前一对蒲团浸了沉水香,烟气袅袅间,隐约透出几分肃杀。
      礼官高唱:“新人入庐——”陆游青罗帐,唐琬翟冠垂旒微晃,踩过满地湿漉漉的银杏叶,与他并肩而立。陆父陆母端坐主位,陆母膝上搁着那卷柔福帝姬旧礼单,指尖一下下叩着“秘色瓷净瓶”的朱批。
      “一拜天地——”
      陆游躬身时,供案边的青铜檐铃忽然坠地,内壁西夏文在烛火下一闪而逝。唐琬余光瞥见,翟冠东珠轻颤,低声问:“表兄可听见铃上錾文?”
      “嘘。”陆游示意噤声。
      “二拜高堂——”
      陆母接过唐琬奉上的越窑茶盏,盏底“宣和二年制”的暗记刺得她眼皮一跳:“新妇倒是伶俐,连前朝贡瓷都辨得清。”
      唐琬伏身再拜:“儿尝闻柔福帝姬雅好秘色釉,家父任转运使时,曾见大散关烽燧台以碎瓷传讯。”话音未落,供桌上龙凤烛火骤然一一跳。
      礼官捧来錾鸳鸯纹银执壶酒杯,陆游唐琬双双接过,唐琬轻声:“表兄且看这杯沿——”青瓷盏口一道细若发丝的裂痕,正渗出胭脂色水渍。
      陆游眸色骤冷,抬眸与庐外族老陆轸目光相撞。老者手持柏木杖,杖头五色丝无风自动:“吉时行合卺,莫误了良辰!”
      两人只佯装将酒杯在唇边掠过!
      “送入洞房——”
      (上篇·完)
      (下篇)
      戌时雨歇,洞房内却仍弥漫着潮气。缠枝莲纹银烛台上,手臂粗的喜烛又爆出双芯,将"囍"字窗花映得鬼影幢幢。唐琬端坐填漆戗金拔步床沿,翟冠压得脖颈生疼,耳边尽是前厅隐约传来的争执——
      "......双芯烛、檐铃落地,分明是白虎临堂!"族老杵杖顿地声混着陆母冷笑:"三叔公莫忘了,那西夏文檐铃可是从您经手的祠堂修缮款里......"
      唐琬独坐床沿,指尖摩挲着袖中赤金戒指——戒面夹层的“胭脂泪”粉末已结块,三日前母亲交予她时的低语犹在耳畔:
      “此物是柔福帝姬薨逝前,托旧宫人带出禁中的……南唐李后主饮鸩前,亦用此戒验过牵机引。”
      她忽想起禹迹寺银杏树下,陆游曾指着一方残碑道:“李煜词中‘胭脂泪’,原是说这朱砂验毒的法子。”当时只当风雅闲谈,如今方知,柔福帝姬的遗物早已将陆唐两家,织入前朝今世的毒网。
      子夜更鼓穿透雨帘。陆游挥退喜娘,洞房银烛摇曳。陆游执起鸳鸯纹银执壶,琥珀色酒液倾入越窑青瓷杯时,一缕异香倏然弥散——似檀非檀,隐约混着苦杏仁气息。
      唐琬指尖抚过戒面“胭脂泪”,借整理鬓发之机,将戒面轻触杯沿。朱砂色粉末遇酒气蒸腾,霎时泛起胭脂般的赤晕。她瞳孔骤缩,脑中闪过母亲的叮嘱:“赤色为牵机,青黑为鸩毒……此物入喉,肝肠寸断。”
      “表兄且慢!”她骤然攥住陆游手腕,葱指抹过杯沿,指尖胭脂色愈发浓艳,“这酒……是‘牵机引’。”
      窗外传来瓦片碎裂声。陆游踹开格扇,见一道黑影正翻过墙头,腰间鱼袋银螭纹在月下一闪而逝。
      "是御史台的人。"他返身将唐琬护在身后,却见她已褪下翟冠,从博鬓暗格取出支金累丝蜂赶菊簪:"表兄可还记得'鹅儿黄'釉色秘辛?"簪头秘色瓷片在烛火下流转雀翎纹,隐约显出"柔福"二字。
      五更梆响,慈荫堂内沉水香雾缭绕。陆母端坐紫檀佛龛前,手中佛珠“咔”地崩断,檀木珠子滚落满地。她盯着跪在蒲团上的陆游,嗓音如浸寒冰:“昨夜御史台暗探潜入洞房,你为何纵其脱身?”
      陆游脊背笔直,目光扫过佛龛下供着的柔福帝姬旧物——一尊秘色瓷净瓶,釉面隐现雀翎纹,与唐琬金簪上的瓷片如出一辙。他沉声道:“母亲当真不知那暗探身份?他腰间鱼袋錾银螭纹,分明是枢密院直隶的‘察子’。”
      陆母指尖猛地掐入掌心:“察子又如何?你可知王次翁今晨已递折子,参陆家‘私匿前朝贡瓷’!”她霍然起身,扯开佛龛后的暗格,摔出一卷泛黄礼单,“宣和二年,柔福帝姬赐陆家贡瓷十二件,如今库房仅剩九件——那三件‘遗失’的秘色瓷,早被唐家女制成金簪暗器!”
      窗外骤雨拍打窗棂,陆游拾起礼单,目光落在“秘色瓷净瓶一对”的朱批上:“母亲既知贡瓷缺失,为何任赵夫人将缠丝金钏塞入琬儿妆奁?钏内‘内侍省造’的錾文,与察子鱼袋纹样同源。”他逼近一步,语带讥诮,“御史台要查的不是贡瓷,是怕陆家借柔福旧物,掀开‘绍兴和议’前西夏细作渗入枢密院的旧疮吧?”
      佛龛长明灯忽明忽暗,映得陆母面色青白。她抓起半块碎瓷——正是陆游昨夜呈上的茶盏残片,底款“宣和二年制”的暗记如毒蛇盘踞:“你今日护着唐琬,与当年你父私藏元祐党人碑文有何区别?陆家三代簪缨,断不能毁于一介妇人!”
      “毁掉陆家的从来不是妇人,”陆游拾起滚落脚边的佛珠,指尖摩挲其上的西夏文刻痕,“是甘为权柄傀儡、宁将族中子侄炼作提线木偶的‘家主’。”言罢转身踏入雨幕,徒留陆母僵立原地,身后佛龛“嘎吱”一声倾塌,秘色瓷净瓶裂痕蔓延如蛛网。
      唐琬独坐西窗,腕间虾须镯与青玉念珠相撞。妆奁底层,《璇玑图》经纬线间"不悔"二字已被血渍浸透。
      "小娘子,"春桃捧着药盏哽咽,"族老们正在祠堂议'七出之条'......"
      窗外忽有白鸽掠过,羽翅扫落残存檐铃。唐琬展开鸽足密信,唇角浮起冷笑——泛黄的《绍兴邸报》边角,赫然粘着赵士程昨日所赠缠丝金钏的碎瓷。
      辰时日光刺破云层,将陆府照得通明。正厅廊下,十二枚西夏文檐铃已换成簇新的黄铜铃,铃舌内藏的硝石粉却在暗处悄然结霜......
      (下篇·完)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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