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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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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
“……小花!!!!”
“小!!花!!子!!!”
边跑边喊,边喊边哭,已然分不清此时脸上的是汗水还是泪水。
柏宙一直觉得如果思念有声音的话,一定可以翻山越岭、穿云逐月来到那个人的身边。就像现在,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喊出那个名字。
可是,时机好像不太对劲。
在后面追的,一个是于人群中狂奔呐喊的柏宙,一个是手拿警棍气喘吁吁的警察,任谁看了都会觉得逃命那个绝不无辜,就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感情纠葛还是金钱纠纷。
但严惊羽才管不了那么多,一把抓起红桌布带上自己那些家伙什,二话不说,翻身从花坛后墙一跃而下。
本命年即使过去三年还是逃不过水逆的魔咒,没料到后墙的另一侧是居民区。正值新年夜的傍晚,到处都是走门串巷的人,忽然掉下来一个不男不女的黄毛,犹如看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呼啦一下子就围了上来。关键是还吓到了一只正在方便的金毛,人狗大惊,一时间哀嚎声遍地。
他那苦命的搭档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摔断了手臂,一整个人痛苦不堪又气急败坏地喊道:“你丫有病?跑什么跑?!偷人了还是偷钱了?!”
严惊羽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从小养成的习惯就是,有人追就必须要跑。他又是拽又是拉的,骂道:“少管我!快点起来!再不跑咱俩都得进去!”
可死鬼搭档就是不肯动一下,宁愿去蹲有吃有喝的看守所,也不愿回他们那个城中村阁楼小卧室。这人也曾是个有头有脸的富二代,为了搞摇滚和家里闹掰了,后来在地铁通道里卖演唱会票时又和摆摊路演的严惊羽杠上,一来二去便成了搭子,但这么多年了还是不知柴米油盐贵,一副理所应当、不谙世事的样子。
眼看城管越跟越近,大过年的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局子里吃饺子吧,但是“赎金”又该怎么凑呢?上个月房租还没交,再不补齐的话明年他们就又要回到地铁通道过流浪的日子。
其实这几个月来他们在街上撂地说相声的反响不错,再加上直播,好的时候一个月能赚一万多,再攒一攒说不定就能在天桥剧院买个舞台,正式过一把相声演员的瘾。
但是命运总喜欢跟他在关键时候开玩笑,严惊羽攒了这么多年的委屈终于爆发出来,用尽力气骂道:
“去你的吧!!”
这句话原本是捧哏对逗哏说的,这么一想,他更气了,飞起尖头皮鞋又“邦邦”给了他两脚。
城管的速度很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一个鱼跃扑过来。正当他想着该怎么和警察解释自己不是非法营业,也不是路头传销,而是街头相声艺人,或许可以看在他为传统文化宣传的份上放他和死鬼搭档回去吃个饺子……胡思乱想之际,突然一只强有力的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抬头一看,居然是一张像兔子一样又白又红的脸。
也不说话,就这么喘着粗气看着自己。
丫的,这人到底是谁啊?!
严惊羽浑身一抖,一种始于本性的恐惧感渐渐苏醒,令他下意识开始挣扎起来。
“干什么?!放开我!!”
“我不要!”
“松开松开!快点听见没?!”
“不要!放手你就跑了!”
说起来也奇怪,这声音听上去过于耳熟。再定睛一看,坏事。
十三年前的记忆如滔天骇浪一般将严惊羽一身的伪装全都击得零散,根本不知道从何解释自己欠下的烂账。
但这么多年没见,柏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一脚踹开的木头桩子了,他长高了变壮了,连手都大了一倍。严惊羽不想自己辛苦这么多年沦落到一个蹲局子的下场,混乱的情绪之下,他发泄一般咬在这人肩膀上。
柏宙顾不上疼,两只手还是像是章鱼一样紧紧扒住他的胳膊,“你要去哪里?带我一起走!”
“废什么话!走!!”
两人手拉手撞开人群,盲目地向前奔跑。
风声穿梭而过,只剩下剧烈起伏的呼吸声。
最终他们停在一条没有名字的胡同前,那里有一棵脱光叶子的老枣树,树下有一张大理石制成的八角桌子,还没下完的象棋被他俩推翻一地,咣当当掉在水泥地上。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过了几条街,严惊羽只觉得腰酸背痛脚抽筋,嘴疼肺麻肚子疼,其余的都是内伤,感觉这一趟简直把从小到大欠的运动量一次性还清了。他伸出红枣发糕似的手,一摸口袋,钱和手机什么的全都因为摔下来的时候太疼,丢的丢,坏的坏。
正当他有些欲哭无泪时,柏宙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两手抓着放在身体前面,一副“奴仆”般悉听尊便的样子。但其实他是个完全不会看眼色的人,总是想当然地做出一些令人恼火的举动,看似卑微实则傲慢。
就比如现在,在严惊羽开口之前他就打算这么远观,不说一句话。
该说些什么呢?
毕竟十三年未见,感觉说什么都不合时宜,更因为在并梅戏园的日子是严惊羽不愿意回首的回忆没有之一。
要不还是跑吧,就像十三年前不告而别那样,把答案留给事件处理。但柏宙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搞得严惊羽根本不敢乱动,也不清楚他跟踪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万一是柏仲言知道了自己背叛京剧改行相声,还用他教的本领在外赚钱,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对不起,我好像是认错人了。”
没想到的是,这次是柏宙往后退了一步。
这招打得严惊羽猝不及防,一脸雾水,“哈?你不知道我是谁?”
“他们说……你姓严。”柏宙拘谨得像是他们第一天才认识,“抱歉,我还以为你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对了,“小花子”是柏仲言那老头给自己取的小名,他不喜欢但也没办法,说贱名有福气,再加上那人在戏园子说一不二的性格,也就不了了之了。离开之后严惊羽就发了毒誓再也不回去,还拿回了自己的本姓,希望从今以后像鸟一样自由翱翔。
其实有很多次他都想告诉柏宙来着,比如在后台偷偷看他背词时,下课发现睡着的他时,看他被冰棍冻得缩起肩膀时,不太会打雪仗在雪地里摔跤时……但是每次他们相遇的时机都不是很好,几秒钟的犹豫犹如夏日竞长的野草,毛毛躁躁长成一片又在秋季全都枯萎。
这一刻有数万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严惊羽沉默了,半会儿才说:“我不叫‘小花子’,我叫严惊羽。”
柏宙跟着他默念,“严惊羽……很好听的名字。”
“那个‘小花子’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同门师弟。”
“哈?师弟?!”
严惊羽忽然提高声音,心想,只是同门?合着当了自己那么多年的跟踪狂只是师兄弟的关系?
柏宙很明显被吓了一跳,“对不起,我、我瞎说的。小花子是我师弟,但、但他是我师父最好的徒弟,而我只是一个很崇拜、很、很敬仰他的人,算不上认、认识……”话说到一半他的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要窒息一样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角。
“你怎么了别吓我?”
严惊羽紧张兮兮的,这才想起来他从小就是这样,一紧张就会结结巴巴,严重的时候还会惊颤、晕倒,因此经常可以免于一些繁琐的晨功。起初大家都以为这是少爷架子,后来亲眼见到了他休克的样子,这才知道他有恐慌症,无法治愈,只能靠药物缓解。
好长一会儿,柏宙才平缓下来,满头虚汗,“没、没事,老、老毛病了……谢谢你,你是除了小花子之外第二个关心过我的人。”
“那个小花子都对你这么好了,还不算是你的朋友?”
“不算。”
被他单方面否认关系的严惊羽十分不爽,同时也是他这么多年唯一一次觉得人生悲哀至极,以及自己当年到底做过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让柏宙如此抗拒他们之间的关系?
“我不想让他因为我这种朋友而丢脸。”
柏宙说道。
无言以对。因为并梅戏园看似不大其实早已形成内在循环的社会体系,只要找到自己的同类才能在里面生存下去,很可惜,柏宙无法融入任何一个队伍,看似矜贵的少爷其实在他们那群人中是最不合群的。
而他自认为来自“小花子”的关心,实际上只是一个比较有良心的路人,偶尔看不下去的时候会去帮扶一把。但就算如此,那样一个“小花子”仍在他心中占据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
严惊羽原本平整的嘴角再次被掀起一道难看的褶子,抬起的手又放下,想来自己才是最没资格安慰他的那个。
等回神,柏宙再次用一双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睛打探他,犹如那种路边捡到的小狗,对人类社会充满了好奇。
严惊羽问道:“干啥?”
柏宙纠结很久才说:“我能不能跟你做个朋友。”
严惊羽下意识直起腰板,眼神立刻变得像豹子一样炯炯发光。
“你没有其他朋友?”
“没有了。”
“刚才和你一起来的那两个人呢?”
“他们是认识的人而已。”
要知道这句话从十三四岁的孩子嘴里尚且还像一句人话,但眼前这人已经快三十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朋友”一词可以包含各种各样的意思。
但是看到柏宙逐渐落寞下去的表情,严惊羽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他们可能是怕我犯那个毛病,我想也是,万一要是拖累其他人就不好了。”柏宙挠挠头,“所以自从小花子不在了以后,就很少再有人主动和我说话了。”
“不在?什么意思……去世了?”
严惊羽这才意识到事情确实有些大条起来:他并没有告知柏宙自己离开的原因。
因为痛恨那个地方,所以在火灾后他选择了不告而别是很件正常的事情;又因为是孤儿、未成年、没有户籍信息,所以这样一个人在灾祸中罹难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这十三年中严惊羽从没怀疑过他所做的这一切的正确性,直到现在才觉得自己大错特错。
十三年,十四岁到二十七岁,整整四千七百四十五天,溜滑光亮的大理石上倒影出他此时的模样,长发变短发再到层次不齐得乱发,圆脸变方脸再到两颊瘦得凹陷的尖脸,脱下戏园那身土得要死的短褂马裤,换上随性自在的卫衣牛仔裤。可能他自己不这么觉得,但客观来说他现在确实是另外一个人了。
还有纹身,手臂上锁骨上是贴的,只有喉结处有一道浅浅的印子,既是为了遮住烧伤后的疤,也是为了提醒自己一件事情。
Don't cry.
不要哭。
上辈子哭得太多,这辈子他要洒脱、快乐、自由一点。
但这样的快乐是凌驾于一个人无限循环的痛苦之上,而且至今这个人还深陷囹圄,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活着,就这样原地踏步了十三年。
严惊羽忽然有些后怕起来,恐怕这件事也是诱发他刚才惊恐症突然发作的源头,而且这毛病非但没有缓解半点,反而更糟糕了。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自己的罪孽大概要被打入十八地狱的程度。
“我们是第一见面对吧,为什么选我做你的朋友?”严惊羽摸了摸冻山楂一样的鼻头,“是因为我跟那个人很像?”
“有一点。”
“哪里?”
“就是……”
柏宙突然凑过来指着他的眼睛说:“你哭了?”
严惊羽感到莫名其妙,立刻花猫洗脸式揉搓了一顿,“别岔开话题,到底为——”
“其实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你们很像吧,但我也知道你不是他,他不是你……要不你还是别哭了,我都可以解释的。”
“白痴啊!风吹的!”
累了。
臭木头。
骂也骂不动了,严惊羽半死不活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
其实跟柏宙故地重逢的感觉还算可以,起码也明白了自己这些年惴惴不安的源头在哪里。
更重要的是自己现在没有钱也没有手机,搭档也进去了,眼瞅着快过年了,该怎么办都不知道。他上下打量了柏宙一圈就问道:“看你穿着一身名牌,身上有钱的吧?借我点,我的手机丢了,要买手机。”
柏宙忙在口袋里摸索起来,不一会儿就给了他一个粉色的九键小灵通。
这一刻严惊羽感觉自己被耍了,但他马上注意到这部古董手机的特别之处——背后的那个凯蒂猫贴纸。
十几年前他曾花高价给棠妹准备了这份礼物,后来淘汰下来后就自用了。那场大火把什么都烧光了唯独留下这么个破东西,还故意出现在这里,而且柏宙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执意要他拿着。
打开一看,这手机不仅有电还有钱,短信栏里塞满了未读信息。发件人柏宙给这个手机发了三千多条短信,平均下来一天一条,最近一条是今天早上发的“新年快乐,生日快乐”。就连严惊羽自己都快忘了,除夕夜的前几天,是他在这个世界生活的第二十七年整。
“这是小花子的手机,虽然有些旧但暂时还能用。”接着,柏宙又在口袋里摸来摸去,零零碎碎摆满一桌子,“还有这个是小花子用过的手表、耳机、公交卡……”
严惊羽表面冷笑内心狂喊:白月光归来竟成自己替身。到底是什么样的运气让他遇上了比小说还要烂俗的戏份。
此地不宜久留,此人不宜再聊,他刚想偷偷溜走,又一次被人拉住了手臂。
“干啥?”
“你要去哪里?”
“我要离开这里。”
“我可以跟你走吗?”
“为啥?”
“因为我们是朋友。”
“哈?”
“不是吗?”
说是询问,但几乎是恳求,就像是雨天路过草丛时小狗发出的呜咽声,拒绝他的话感觉日后一定会良心不安。
严惊羽干脆放弃挣扎,两手插在口袋里,视线由上而下看向他说道:“可以,但我有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