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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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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原巷的马路对面原本是一片平房,拆走之后露出一大片光秃秃的地皮,犹如一处无法愈合的伤口。那里本来有盏红绿灯,每次放学都要在路口等上五分多钟,有时小花子他们着急,就会手拉着手撒丫子一起往对面冲,回回都是剩下老实巴交的柏宙原地踏步。
“师哥,你是不是很冷,眼睛都红了,要不我们还是进去等吧。”
柏宙揉了揉眼睛,刚想解释,但突然发觉他和施朗早就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了,更没见过某个比他还要让柏仲言头疼的小祖宗。
这时,头顶的绿灯闪烁起来,哥俩面面相觑,说好有人来接他们去听相声,看来只能接着等。结果刚嘟囔了一句“怎么还不来”,下一秒就有轰隆隆的摩托声从天而降,打着远光灯闪亮登场。
“哎哟!小少爷!真是好久不见啊!”
这熟悉又讨厌的称呼真是直直戳进柏宙的肺管子,半会儿才抬手挥了挥,“朴叔您好,您看上去身体挺好的。”
“那可不,并梅重新开业了,我得把在你爷爷那里充的会员钱全都赚回来!”
掀开漆黑的赛车头盔,老朴露出令人熟悉的白牙。这人从前是CSBK摩托车赛手,过了追风的年纪又闲不下来,这才委曲求全在林原巷干起拉脚儿。但他也是有原则的人,游客不接小孩不接,只接来往于各大剧院和戏园、爱听小曲的人。
柏宙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上学快迟到的时候,都是老朴骑着他那辆百万摩托车送他,搞得学校里有关他的流言飞起,还说他家有直升飞机和停机坪。还好今天他骑的是挎斗,一人一座,每次踩油门打转弯,侧车里的施朗就会像老太太车篓子里的小狗一样忽地把背挺得邦直。
人多的巷道里只能慢慢滑行,等拐出路口后才敢拧动油门,两侧风景飞驰,零星的光点瞬间变成刺眼的光线。
“不是说好去天桥剧院的么!”一下车,施朗就开始抱怨起来,“师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这?就这?”
老朴白他一眼,手起刀落给了一耳刮子,“你懂什么小屁孩,我就问你,五星级饭店的早饭好吃还是咱林原巷五块钱一张的酱香饼外加一碗豆汁好吃?”
“当然是贵的好吃!你骗我!我十四岁了不是小孩了!”
“谁骗你了?瞅瞅你那没见识的样子!天桥剧院早就被人拿得死死的,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都是规定好的,就跟酒店套餐一样,一点味道都没有!你再看看这个地方——”
老朴一张开手臂,跟他一伙子的拉脚儿师傅们便打开了车灯,暖橘色的灯光汇聚在一起,倒是真有点剧场舞台的意思。只是这里的环境实在太差,指示牌上写着“便民小广场”,其实就是一个位于十字路口的空地。
还有一张半米多高、用啤酒箱子和木板搭出来的小桌子,上面盖了一张饭店的红桌布,被水洗得浆硬。
相声是土生土长的民间艺术,所以这里一切的一切都印证了一个成语:返璞归真。
在施朗心里,虽然没什么东西能比得上淀粉肠和韭菜盒子的,但还是要撅着嘴杠到底,“那又怎么样,不管是酒店还是路边摊,谁难吃谁才最丢人!”
“那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赌就赌!只要您来戏园子,点什么我唱什么!”
两个局外人吵得热火朝天不管戏园死活,少班主柏宙也抗不过热情,只好愣愣地点了点头。
烧红的苞米棒子掰一掰丢进空油桶里,火光瞬间窜天。
哒、哒、哒哒哒——
这样清脆的声音类似于京剧里的司鼓,一般是和大小锣等打击乐器一起用于开场,节奏掌握不好很容易影响正角上台。柏宙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回头看,有个人正朝着光的方向走来。
“咣啷”一声,空油桶被踢翻在地,滚烫的、带着火星的苞米棒子滚落一地。
柏家小少爷一向不喜不怒,这下子如此激动,吓得施朗他是鬼上身,赶紧给了老朴一拐子,骂道:“你看看你,找的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一头黄毛像个鸡毛掸子,都把我师哥吓到了!”
“小少爷这哪是吓到了,明明是看呆了。”老朴噗噗笑起来。
相声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传统文化,但那人也够离谱的,,一头金发就算了,长度还参差不齐,不知道是托尼水平如此还是他嫌麻烦自己剪的;衣服也穿了老年人一看就会皱眉的oversize卫衣和破洞牛仔裤,零下好几度的天依旧倔强地露出自己的脖子。五个字可以总结:欺师灭祖style。
所有人都在期待这么个玩意儿到底有何本领,只有柏宙愣愣地站在那里,目光如影随形。
小花子。
回忆如海啸一般猛烈撞击在心脏上。
压抑十几年的情绪犹如利箭击溃柏宙麻木冷静的面具,他不敢相信,火灾中化为灰烬的人,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那场火灾带给他的创伤也不小,不光是体外伤,更因为他本身就有焦虑惊恐症,精神压力增大,以至于有几个月完全处于失忆的状态,直到现在偶尔还需要靠药物维持平静。
他能记得的只有十四岁之前的小花子,和眼前这个人一样,高傲得像一只仙鹤,无视了与自己无关的视线,径直走向台前,深深鞠了一躬。
直到掌声雷动,哒哒哒的敲击声这才停下,原来他手里拿着的是两块白玉一般的板子。
“那是御子板,就跟咱们使的京胡板鼓一样是一种乐器,不过不是拿来唱戏的,是唱太平歌词的。”施朗在一旁解释,“要不说相声接地气呢,这在以前都是要饭的拿来乞讨的东西。就是这人用的次了点,用的是竹子,一般都是老红木什么的,敲起来更清脆一点。”
柏宙早已心猿意马起来,完全不搭施朗的茬儿,问道:“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好像姓严,叫什么不知道。师兄,你认识?”
柏宙摇头。不是小花子但像他,但具体是哪里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是长相吗?好像是有一点,但那毕竟是十几年前,他们都还青涩得很,更何况小花子对他来说是高高在上的云彩,哪有木头仰望云彩的份儿;是性格吗?好像又不是,小花子是他们当中的老大,总是向国王一样坐在高高的台阶上,不像这个人在台上唱唱跳跳的,笑得比街边矿泉水还便宜。
但是刚才的撞击犹如回魂,冷风入眼,柏宙差点哭出来。
等他回过神来,这才看见“小花子”旁边站着另一个男人。
施朗说,单人叫单口,双人叫对口,一捧一逗,你来我往,最讲究默契,几十年的老搭档可能比自家对象还要互相熟悉,是舞台上正儿八经的“两口子”。
这倒没什么稀奇的,从前小花子就是戏园里最好的旦角,想和他搭档唱戏的人实在太多,但大多都被小花子敷衍了事了,到头来能跟他共演主角的只有身为少爷的生角柏宙,不过当初柏仲言培养他做旦角接班人也是为了二人接班考虑,还总开玩笑说要是小花子是个女孩子的话,准没娃娃亲卜烨什么事儿。
小时候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今才明白是他这辈子不再会有的回忆。
看着旁边那个陌生男人,一种很莫名其妙的酸涩充斥着柏宙内心。
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定,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折扇和一对快板,一段传统相声《卖估衣》这就开场。
相声讲究说学逗唱,说的是中国语言,学的是世界万物,逗的是哏,要会一来二去、三翻四抖、绝不能让哏落地,唱的是柳儿,甭管是戏柳儿还是歌柳儿,都得精通。而《卖估衣》就是四项基本功的大融合,前段先是插科打诨式的介绍秀了一大段贯口,中段慢慢引入“卖估衣”这个主题,逗哏负责学唱各个地方的吆喝、叫卖,捧哏负责说逗,时不时还要及时给包袱攒个底。
从前在戏园子里不管是演旦角还是生角,总要用一身漂亮的行头把自己藏起来,生怕底下观众看出端倪,所以柏宙几乎没见过舞台上小花子真正的样子,原来一个人还可以有这么多种表情和情绪,他的嬉笑怒骂、皱眉拭泪,虽然都是表演中计算好的部分,却是意外的鲜活。
《卖估衣》刚好讲到老板带着小伙计摆摊吆喝,那人轻盈一转手腕,好似真的有一件衣裳搭在上面。他小时候是当作程派青衣培养的,抛接水袖便是一大难题,不仅形体要稳还得表现轻盈,其他人都当这一动作只是搭衣服罢了,但只有柏宙看得出来他在其中花的心思绝非只是说说相声而已。
“大哩马嘀褂啊!”
“套在了外面啊!”
“没有袖子啊!”
“大褂没袖子,那不是坎肩么?”
“懂不懂规矩?别嘀咕啊,吆喝起来!”
“哎!那是坎肩啊!”
捧哏接茬有些太快,有演剧本的嫌疑。这是相声大忌,因为故事本身是没什么太大意义的,主要看的就是逗捧二人装傻充愣、暗讽互怼的乐趣,一旦有一方显得太聪明,傻的反而是台下傻乐的观众。
“你看,逗哏慌了,在想现挂呢。”施朗提醒道。
“什么是现挂?”
“就是即兴表演,想着怎么给捧哏找台阶下呢。”
可是就算如此,这段表演还是差强人意,砸就砸在这段乱七八糟的结尾,演员还没鞠躬下台就听到嘘声一片。柏宙敢说他在戏园这么些年都没听过这么强烈的反应,但这就是残忍又严肃的相声世界,表演的怎么样完全由观众说的算。
“要不你唱段小曲吧,也不能白瞎我们在这里挨冻这么长时间吧!”有人起哄道。
“听我唱戏可就不是这个价钱了。”
一听要唱戏施朗和老朴也来了精神,心说也不打听打听南起小河街北至造营厂是谁家地界,更不用说坐在这里的是谁家少班主。可是那人故作矜持,整理了半天桌布才说:“这不合适吧,我一个说相声的,万一一开口把并梅戏园唱倒闭了,他家那老爷子不得死不瞑目?”
“你说谁呢!我师父还好着呢!”施朗没忍住,立刻回嘴,“你能唱就唱不能唱就别装!最烦你这种街头艺人了!真是浪费时间!”
那人好似不在意的样子整理着桌布,问道:“你是并梅戏园的人?”
“对!我叫施朗!”
“唱什么的?”
“武生!”
“那咱们没法聊,工种不太一样。”那人呵呵笑了一下,顺手拿起桌上纸扇搭在手腕上,来了一套环手亮相加滑手卷腕,扇子不偏不斜刚好落在肩膀上,栩栩一出《贵妃醉酒》。但他今天不太想大动干戈,干脆收起架势,来了一首《这才是人生难预料》。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莫在痴嗔休啼笑,教导器儿多勤劳。
今日相逢得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是《锁麟囊》。
“蹭”的一下柏宙从长条板凳上站起来,而另一边也因为失去平衡直接摔了个屁股蹲,嗷嗷直叫唤要去医院。
这时,城管骑警赶到,手里拿着警棍在空中挥舞、拍打,老朴大叫“有内鬼”,一边从地上拉上被人群淹没的施朗,一边从口袋里甩出钥匙愤怒又紧张地拽了一把油门。
混乱之际,他转身大吼道:“有人看见柏家小少爷了吗?!”
无人回应。
这样的场景曾不止一次在柏宙梦里出现过,可他现在没工夫停下回味,逆风、逆光、逆着人群向着他日思夜想的那人奔跑过去。
风从西北方向翻山越岭而来,如一把把无影的冰刀,稍不留神就会被刮走三斤热气五斤理智,柏宙从小体弱,几乎不做什么体力劳动,正因如此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那里,完全是在用直觉追逐。
就快到了,快到了,还差一点点,再跑快点,这次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