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 9 章 ...
-
市内买不到那么大的烟花,跑了好几家店,要不是被买光了就是不愿意卖给他们,无奈之下柏宙只好买了三四把仙女棒,临时从路边叫了一辆出租,凌晨十二点,向着城南的旧护城河赶去。
路上车内广播在放戏曲节目,司机一直在跟着哼唱,等红灯的时候才觉得不好意思,但一听到副驾驶的严惊羽跟自己一样,好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得手舞足蹈,非要跟他好好聊聊刚才那段《武家坡》。
这段剧目是《红鬃烈马》的一出折子戏,宰相府大小姐出身的王宝钏因嘉许有才有志的乞丐薛平贵不顾非议下嫁,薛平贵降服红鬃烈马又遭岳父陷害被谴远征西凉,与妻分别整整一十八年。王宝钏在困顿之下给他寄了一封血书,武家坡前二人相遇,但因容颜已改不敢相认,细说实情才终于相认。
司机是个性情中人,开始痛骂薛平贵就是个渣男,要说王宝钏的条件,搁现在怎么也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白富美,不顾家里反对找了个穷小子混混结婚,好好过日子就算了,哪知道征战西凉国后小乞丐摇身一变西凉国国王,还口头承诺要娶西凉国公主,十几年了只想着自己过快活日子,根本不想不回去看老婆一眼。
到底还是王宝钏勇敢,不顾身份和阶级的差距,一次一次飞蛾扑火一般投向薛平贵。他问严惊羽怎么看,没想到一个油门加猛了,直接从护城河公园门口飞过。
临下车前那人还想着再聊两句,但严惊羽飞快下车,一路两手插兜快步疾走,背影僵硬得像是饶河检查的哨兵,无论冷风如何肆虐都面无表情。柏宙手上的塑料袋被吹得哗啦啦直响,一边跟在后面跑一边喊“等等我”。
可没一会儿,那人轻车熟路地从公园后门的土坡上溜下去,没了影子。
早在十几年前这条河就被建起了拦坝,半人高的水泥墩子和钢筋栏杆,高高的牌子隔十米一个,写着“禁止入内”,但还是被生生锯掉了一个缺口。也不知道严惊羽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柏宙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上面翻下去,直接摔了个大马趴,蹭得羽绒服上全都是泥巴,就这还不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仙女棒递过去。
“咔嚓”一声,世界明亮。
迎着风,他们并排坐在河堤高台上,明明冷得话都说不出来,还要倔强地把所有仙女棒全都点燃,然后在燃尽的最后一刻,像是丢炸弹一样丢出去,看它慢慢在冷固的冰面上燃烧殆尽。
只剩下最后一根了,柏宙突然傻笑,“你和他真的很像。”
“交钱交钱!一次一千!”
“不然明天我出去找工作吧,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随即一声轻蔑的“哈”打破了他的想法,严惊羽把仙女棒点燃,然后强塞在他手上,“哟,我都忘记您可是大学生,进则年薪百万,退则回家当少爷,哪儿能和我这种要饭的混子比。可是,您今年都二十七岁了,除了那个破戏园子还有别的工作经验吗?”
柏宙落寞地低下头。
火光燃尽,视线再一次陷入茫茫的黑暗。
“都怪我。”
听见这么莫名其妙的道歉,严惊羽困顿的眼睛再一次睁开。
“怪你什么事?”
“是我太害怕唱戏了惹观众生气的。”
“哈?”
他们之间好像绕不开这三个字,要不是“都怪我”,要不是“对不起”。十几年前也是在这里,小花子脚滑掉入冰河窟窿里,不会游泳的柏宙拼了命把人救上来,两人差点生死两隔,结果见面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一句不明不白的道歉。
实在搞不懂他这脑回路,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要是别的事情就算了,唯独只有这次的错误严惊羽明白是自己学艺不精丢人了。
说来也可笑,嘴上说着恨并梅戏园,不喜欢捏着嗓子唱戏,甚至努力了这么多年只为了把身上那股子戏曲架子洗掉,但每一次他要撑不下去的时候,都是京剧给了他希望。
严惊羽烦躁地揉了揉自己这头稻草般的头发,压着声音说道:“跟你没关系,是我太菜了,本以为自己能够撑起那么个场子,结果失败了。”
“但是,那天你唱得真的很好听。”柏宙凑近了些,视线向上悄悄打探着,“对了,我一开始就想问来着,这么好的折子戏你是跟谁学的?”
“公约第一条!不许随便打听别人的私事!”
“我是觉得,除了小花子以外,你是我听过唱旦角唱得最好的人。”
严惊羽这一生中有很错误都是自作自受,而柏宙就像是一个出口、一个靠岸的地方,总是用他那傻不啦叽的方法把情绪化解。
眼泪又要掉下来了,当初纹身的时候态度有多决绝,现在就有多狼狈。
冷风在耳边呼啸,严惊羽把脸埋进衣服里,半会儿才冒出来一句话,“我问你,如果有一天小花子重新出现在你面前的话,你会怎么办?”
“不可能的,他已经不在了。”
“我说的是如果。”
柏宙由此真的陷入沉思,说道:“我可能会高兴死了吧。”
“就这么简单?”
“嗯。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应该也有自己的人生了。”
“比如呢?”
“比如……他从前就喜欢刺激的事情,大概会去做赛车手,然后拿个大满贯,变成明星、有钱人,吃喝玩乐都不用发愁,再在海岛上买一栋别墅。然后他会结婚,也可能有女朋友了,对方肯定会是那种很爱很爱他的人。”
严惊羽心里又苦又甜,想不到自己在戏园子里苦苦经营出来的人设居然是个乐子人,没半点营养可言。就算后半句有些不顺他心意,又问道:“只是女朋友?万一他不是直男呢?”
柏宙一脸惊奇,挠了挠头,“……那就再加个男朋友?”
死木头一个,烂在地里算了!严惊羽在心里痛骂着他,还不忘把兜里剩下来的烟花全扔过去。那烟花的光在两人之间忽明忽暗,点完一根又一根,仿佛要奋战到天明的意思。
“你眼中的小花子是个什么样人?”
其实只是为了应对无聊,但柏宙的神情忽地认真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是爷爷把我养大的。大概我七八岁的时候,他告诉我桥洞下面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偶尔能听见他跟着戏园子里的小学徒们学唱京剧,但嗓音条件非常好,就让我去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机会把他带过来。”
这爷孙俩也太鸡贼了,严惊羽以为的版本是柏仲言用花言巧语把自己骗进来,但其实是柏宙给他做了先锋,把自己的第一手资料打探到。
“小花子拜师进门的时候也是冬天,他手上有好几个冻疮没好,每次上课的时候都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手露出来,好几次弄得老师都发了火。所以我就偷偷把爷爷给我买的羊毛手套放在他的储物柜里,不过……他没拿。”柏宙苦笑一下,“还专门把那东西摔在我面前,说不需要我的同情。”
“春天来了之后,他带回来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叫小棠,我们都叫她棠妹。但因为当时戏园子要养的人太多了,爷爷不是很愿意,所以棠妹只是偶尔能进来和我们吃顿饭什么的。小花子因为这件事和爷爷吵了很多次,所以当时他就和爷爷打了个赌,等他学成,他会让戏园子全都满座。”
柏仲言当然不会听信一个小屁孩的话,但被他这种无所畏惧的态度所感染,思虑半宿最后还是让小棠进了门,让她跟着老师傅们学学刮片子贴花什么的。没想到小棠学得也很快,十岁的时候就能跟着小花子他们在后台跑场了。
就算是柏仲言也不再说什么了,小棠年纪小又活泼,只是因为右脚有点跛,不能剧烈运动,所以她每次只能在家里等着哥哥姐姐们放学回来了才能一起出去玩。她也很乖,即使他们回来得太晚,对此也从来没有任何怨言。但正因如此,那场大火没有饶过她。
“所以你刚才问我如果小花子还活着我会有什么反应,我会觉得很愧疚,因为棠妹的死跟我有一些关系。火灾前的几个月,我爷爷就已经在帮棠妹看领养家庭了,小花子本想那个时候就带棠妹走来着,为此还专门给我写了一封信。”
那还是上初中时候的事情了,当时严查校纪,尤其是男女早恋的问题,正好隔壁班有一个暗恋柏宙的女生,每个课间都会路过在他桌上放一颗柠檬糖。可那天不知道怎么了,居然是一封信,全班沸腾起哄,班主任直接罚了他罚站检讨抄书三件套,一直折腾到晚上十点才回家。
后来那个女生被吓得也没了消息,到处传是柏宙甩了她,因此被骂了好几年的“渣男”。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场莫名其妙的“初恋”是另有隐情。
“那封信被老师当作情书没收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能劝住爷爷。小花子因为这件事怪我背叛他,棠妹没走掉,后来就发生了火灾。”
柏宙眉头微微皱起,很痛苦的样子。
也不知道怎么的,严惊羽忽地站起来,心里痒痒的,捡起石头就往河中央的冰层丢去。
“哐——”
还真被他砸出一个窟窿。
头顶的夜空倒灌进那个拳头大小的窟窿里,把那里的一切都染成深不可见的黑色。
“怎么了?”
“没事!”
“回来吧,那里危险。”
“别管我!”
严惊羽又丢出去好几个石头,可是这次没那么好运,全都滚落在岸边。就像他的人生一样,与一些人、一些事的际遇如同阵雨,转瞬即逝,错过就是错过了。
但谁又知道那个学校里有那么多女生喜欢这种臭木头啊!
这时,有一个拥抱从背后而来,吓得严惊羽本能往后一退,直接摔了个屁股蹲。柏宙没想到会这样,先是大脑空白愣了好几秒,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太危险想拉你回来……”
严惊羽没回答他,眼泪倒是被刚才那一下给憋了回去。呼吸声慢慢变得平和、稳定,一下一下像是钟表,把时间拨过去。
棠妹曾经说过的,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用手摸摸他的头。
柏宙睁大了眼睛,感觉头顶落下一片温暖,悬提起来的心脏也跟着着落。
“那我呢,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嗯……好人。”
又被踹了。
但这次严惊羽终于笑了出来,骂道:“我才不想被你这种臭木头发好人卡!”
“好人卡是什么意思?”
“自己查啦!不要什么事情都问我!”
说完他就起身走开了,越走越快,近乎于在跑步。柏宙预感到什么,也快速奔走起来,喊道:“我想说的是!你很勇敢!乐观!善良!和小花子!很像!——”
即使声音再大,严惊羽还是不愿不愿回头,从河堤高台上一跃而下往冰河走去,红色的围巾在背后甩着尾巴如同流星一般。
最后,柏宙牟足了力气,大声嘶吼道:“我也知道!你们是不一样的人!”
话音落,他很突然地被一只手拉下来,天旋地转的,倒在了如毛毯一般厚实的雪地上。严惊羽躺在旁边哈哈大笑着,在耳边这么说道:
“我,不会死的。”
是啊,不会死的。
这一瞬间,柏宙竟有些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