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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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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在奇怪，刚才那个小白脸怎么又上来。不止是他，还带了个扑克脸上来，笑也不笑，动也不动像是一尊大佛。
本来中场休息的十分钟，不少观众都借此机会赶紧上个厕所喝口水，他们都是为了接下来那位腕儿来的。此人是如今最鼎盛的相声班子万家灯火的捧哏，也是业界有名的评书演员，本名白禹，摆知后师父赐名叫白瑞秋，承的是家谱第一个“瑞”字辈。
相声艺人之间互帮互助的传统由来已久，美名曰“相帮相”，掌穴的给年轻相声艺人演出机会，但为保证这场表扬的质量，也会请来一个名声较好的老艺人来压活，相当于一把镇尺压住了纸，不至于全都飘起来。
状况总是在意料之中出现，成丰年怕就怕严惊羽这样的小年轻，仗着自己优点姿色不肯在基本功上用功，还当自己是百年一遇的相声天才，天天嚷嚷着要去天桥剧院那样的大舞台，到头来就连自己这一亩三寸地的小茶馆都沦落到被观众直接赶下台的地步。
伙计劝他用钱打法了算了，可是一时没看住又让那人抓到了机会跑上台前，关键是还带了那么一个门外汉。这时，白禹也拾掇好了自己在旁后台，听到上场门外闹哄哄的，就问道：“老成，这上面是咋了，什么人在演出？”来前说好是攒底的，现在莫名其妙被人挤了一道，搁谁谁都迷糊。
万家灯火的角儿生气了可是大事，成丰年立即用雨伞拐杖杵了杵傻站在一旁的报幕，想让人把那小子轰下来。可是白禹伸手拦住了他，突然捂嘴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和这位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茶馆老板说道：“你听见了吗，这人居然要打御子板唱京剧。”
潜台词是，这俩小子被逼上梁山，要胡来。
不过相声就是一门包罗万象的艺术，有时为了抖包袱，连捧哏的祖宗十八代都能刨出来说，所以冒犯一下阳春白雪的京剧艺术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咋台上时，柏宙忽地慌乱起来。对他来说，唱戏就要有唱戏的样子，切勿儿戏，而手里的这个御子板轻飘飘的，很圆滑、轻巧，和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白得微微透出一点玉质感。
上台前，严惊羽是这么跟他说的：
〈我手有点使不上劲儿，等会儿你上台帮我伴奏。〉
〈可是我不会。〉
〈我教你。〉
没等柏宙反应过来，自己的右手就被人包住。两块板圆弧面相对，一块板放在四指根部，一块用大拇指扣住，相碰就可以发出声音。
<是不是很简单？>
<可是，我这样的人万一要是拖了你的后腿的话……>
<那算了。>
<等……等一下！>
柏宙见他要走，上前拽住他大褂的后摆，却一下子被人甩开。
<担心这个那个！明明什么都还没做不是吗！>严惊羽看上去很生气，加上之前晕倒后气血不足，整个人在发抖，<而且刚才丢脸的人是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少自恋了！有我在的地方谁还会看得到你啊！>
话说得难听，但柏宙却因此稍稍放宽了心。对啊，和这么漂亮的人站在一起，谁还会注意到一根阴沉腐烂的树根。
有一件事柏宙谁都没告诉过，那阵子自己学艺不精老是被柏仲言骂，思考半天他还是觉得是自己不适合在舞台上舞刀弄枪，更适合安静一点的工作，比如文武场，也就是京剧乐队，文场为管弦乐，武场为打击乐。更重要的是，乐器组是站在整个舞台的侧后方，只有从这个地方他才能好好地看着小花子。
御子板，比起京胡、大阮小阮什么的小很多，也好控制很多，就是各种各样的花点，柏宙暂时还没搞清楚，但是凭借他的童子功，各种各样的西皮板式早已烂熟于心。
就算不是小花子，如今也算是了了一个心愿。
他们二人搭档十分新鲜，像是豆汁配牛角包、咖啡配烤馒头片，根本不在一个次元。但往台上一站定，底下观众们就来了兴趣，人头攒动，交头接耳。
这两天的演出都不怎么顺利，话筒凉得触手，严惊羽花了好几秒才平复下来心情，再抬头时就已经是一副不要钱的笑脸。
泰江的观众是相声界的审判之神，才不管台上的人是几道轮回，一开口便是哏，有时候抖包袱抖得比相声演员还专业。还没等他开口，就有人开始起哄，“哎哟，怎么找东西找到台上来了。”
那意思是说严惊羽刚才的表演实在太烂，是上台找面子来了。还有几人喊了声“退票”，随即哈哈哈笑成一片。
严惊羽脚还有点软，默默扶住话筒架子，说道：“这票是退不了的，但是我可以给大家补一段好听的。”
刚说完就有人认出了舞台另一侧的柏宙。并梅戏园的名声可比这么个小破茶馆大多了，更不用说那位脾气大但技艺精的老班主，还有他那个独苗宝贝大孙子。据说并梅戏园要重新开园了，还要就此宣布一件“大事”，不少人为了一睹少班主买了站票。这下好了，直接白嫖。
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柏宙眼底溜走一丝慌张和惊恐，一瞬间感觉有无数双大手从地底升起，将他整个人紧紧握住。他想他又要变成那个说话结巴反应迟钝的傻子了，明明什么都做不成还要逞能，结局肯定也是一样的，木头就该老老实实烂在土里。
突然，一句“焦朗呀”吊起精神。
循着声音抬头，主台上的严惊羽已经开唱，那个花手绢本是说相声时的道具，到了他的手里便成了旦角的水袖，一扬一拨，一甩一打。这是他们彼此都熟悉得不得了的《孔雀东南飞》，甚至连柏宙本人都没反应过来，御子板就哒哒哒跟上那节奏。
这本是一出悲剧，但因为是御子板伴的奏，西皮快板式的太平歌词，显得严肃中带着点顽皮。这种行为就好比煎饼果子夹大葱，卤煮火锅放鱼腥草，夏威夷披萨蘸芥末。总之四个字：大逆不道。
可以尊重，可以祝福，但最好别沾边。但就算如此，台下谁都没有吭声，还略微有些惊喜，没想到刚才那个贯口背得磕磕巴巴的小白脸居然有如此功底。
曲毕，稀稀疏疏的掌声响起。
“那旁边那位呢，总不能是上台听戏的吧。”有观众不依不饶地问道。
好不容易捞回点面子，严惊羽摸了一把头上的虚汗，赶紧搭茬，“他呀是个哑炮，别难为他了。”
“并梅戏园的少班主不会唱戏？相当于老猫不会逮耗子，骗鬼呢！来一个！来一个！”
得亏是中场休息，真要是正场这么闹腾，严惊羽就得出师未捷先社死了。但那俩观众哪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仗着自己买了票还非要上台比划两下，一看柏宙面无表情的样子更是生气，大骂“臭戏子的还真当自己是艺术家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像这样的流氓观众每个剧院都有，甚至还有当着相声演员的面“刨活”的，也就是剧透剧本，让台上演员无话可说。眼看着局面越来越混乱，成丰年这才从外面叫来了三五个安保把人请出去。
一台演出稀巴烂，成丰年痛心疾首，非常后悔当时怎么就听信了花言巧语让这么个混混上台演出。而且他更不知道的是，严惊羽居然会唱戏，而且唱得还这么好，一股子程派味道。还有这位远道而来的少班主一样，一边瞧不起相声的低俗，一边又在吃行当红利。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京剧戏子，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对柏仲言的私仇、对行当风气的失望、对自己交友不慎的愤恨、对京剧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绝，各种复杂的情绪让成丰年一下子失去控制，“哐当”一声把一盏兰梅竹青花瓷茶杯摔得粉碎。
“从今天开始！只要我成丰年在的地方！绝不会让你严惊羽出现！”
江湖茶馆因救济过不少青年相声演员，在业界的名声相当不错，这一公开声明相当于给严惊羽下了禁令，他那一众所谓的“朋友”也在一夜之间全都变转风向，要不打不通要不回老家。还有那些本来说好的年后演出也全都黄了，违约金迟迟不给，就等严惊羽自行坚持不下去。
现在看来，所谓“江湖”也只不过是另一群不合群的人圈起来的小世界罢了。
回到狭小拥挤的出租屋，就连闭上眼睛都还是那天舞台上的场景。
柏宙睡在客厅，背靠薄薄一用衣架子搭出来的隔断，这已经是他听到的第三十九次叹息了。
这几天严惊羽睡得很晚，白天在小区门口的理发店做洗头小哥，晚上就蹲在家里一遍一遍修改新的相声剧本，改完了就给大麟子打电话，大麟子脾气也真好，回回熬到凌晨三点才挂电话。但这样下去身体肯定受不了，有几次他胃疼到在床上打滚，都是硬生生忍下来的。
他说死也不看医生，十三年来从来没去过医院。为什么。因为晦气。再往下问他又不肯说了。
今天又是偏头痛，熬夜熬出来的内伤。眼看着严惊羽越来越瘦，本来眼睛就大，现在显得下三白更加空旷起来，一脸苦相。就在半小时前，他从床上跳起来说明天必须要去江湖茶馆碰碰运气，万一成丰年原谅他了呢，不然给磕一个也行，求口饭吃不丢人。
柏宙说他也要去，结果被严惊羽一口回绝。以他的身份去了只会让成丰年更加上蹿下跳，不如老老实实在家等自己回来。还有，严惊羽是这么说的：
<少爷的膝盖值千金，不能跪。>
少爷、少班主、接班人，是围绕柏宙人生这颗行星不可缺少且无法逃离的三大卫星。每当他想做些什么的时候，无形的引力总是会让他那些轻飘飘的思绪坠地。
砰——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心脏里炸开了。
烟花。
靠窗的床边，严惊羽慢慢坐起来，细碎的光在他毛茸茸的头顶上跳舞。今天是小年夜，偷摸着放烟火的小孩很多，他从前也这样，几个小毛孩上街搜罗落地响和仙女棒，然后专门挑一个大人们都不在家撒野，打雪仗、堆雪人、滑冰湖，弄得满院子狼藉，回头再一起挨骂罚站写检讨。
柏宙一般是旁观的那个，想参与但不敢，只敢事后给小花子堆好的那个雪人围上红色的围巾，然后躲在屋子里看他一脸惊奇的样子。
等最后一颗烟花消失在夜空后，悉悉簌簌的声音从床边传来，严惊羽一回头，正好对上柏宙那双被如黑夜般一尘不染的眼睛。
“咋了？”
“你想放烟花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