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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裂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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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手机突然亮起来,显示收到了新消息。
夏明桥专心写完最后一道题才去看,发送人是许闰檐。
[夏明桥,明天能抽出一点时间给我吗?我有话跟你说。]
夏明桥回复:[好。]
他和许闰檐的交集基本都源自符琢。借阅的各科笔记,符琢费心讲解也听不懂的难题,体育课一起打乒乓球,课间操偶尔同行……假如没有符琢,两人不过是普通的点头之交,相处时说的话不会超过三句,超过的话题也与符琢有关。
安静,温和,距离感,这是夏明桥对许闰檐的初印象。这种距离感不同于赵麒泽。
赵麒泽的似有若无,难以捉摸,不慎触碰到警戒线才发觉自己从来没真正靠近过他。而许闰檐,自始至终都设有一道屏障,提醒其他人保持距离。
不过,这个“其他人”并不包括符琢。
符琢乐观开朗,交了很多朋友,但称得上形影不离的朋友只有许闰檐一个,他们好像做什么都要一起。
夏明桥猜不到许闰檐单独找自己聊天的原因。
他们约在图书馆的独立自习室里见面,室内有空调,很暖和。
许闰檐倒了两杯热水,问夏明桥要茶包还是咖啡。
夏明桥说:“我喝白水就好。”
许闰檐给自己泡了红茶,蜂蜜味的甜香弥漫开来,舒缓他紧绷的神经,“你知道星星打算在国内读大学的事吗?”
夏明桥疑惑,“星星?”
许闰檐笑了笑,“符琢的小名。抱歉,平时这么叫习惯了。”
“没关系。”夏明桥回答上一个问题,“他的留学申请貌似不太顺利,可能是有点挫败,一时气话而已。”
“他这么跟你说的吗?”
“我猜的。”
许闰檐轻笑,水墨画似的眉眼走势柔和,却透着锋利的冷,“他已经顺利接到了提前录取的通知,只要回复确认,明年秋季就可以入学。”
夏明桥一怔。
“高二前的暑假,符琢参加国际建筑模型比赛,回来后决定要去美国读大学,时间比较紧,他为此做了很多努力。”许闰檐揉搓着冰凉的手指,视线落在窗外金灿灿的银杏树上,又收回来看着夏明桥的眼睛。
这双疲惫无神的眼睛,看谁都是一个样,符琢也不例外。
“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
符琢兀自做了决定,连他也隐瞒,如果不是符叔叔来找他帮忙打探缘由,不知要瞒他到什么时候。
性取向也是,藏那么深。明明身边的好友都不介意这个。
“先别告诉京昀他们啊,我怕他们唠叨我。”秘密暴露的符琢满脸通红,透亮的眼睛里全是对未来的期许,“我打算等考上大学就正式追求他,虽然……我不确定他能不能接受同性恋,但怎么说也要试一试。我去美国读书的话,时差和距离都是问题,手机联络哪比得上陪在身边啊,他要是被别人近水楼台,我得哭晕过去。”
“我知道我任性,感情用事,可我真的很喜欢他。阿檐,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即便到头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也不后悔。”
爱情容易让人丧失理性,尤其是在情窦初开的年纪。许闰檐自己也做过许多傻事,若真论起来,他没资格指责符琢什么。
“我之前问过你,如果你毕业后计划留在国外工作,但你的另一半想要回国发展,你会坚持自己的志向,还是选择陪她回国。你还记得当时的答案吗?”
“你说,这个命题漏洞百出,缺乏很多必要条件,譬如这个所谓的志向的优劣,两个人之间感情的深浅。”许闰檐无奈一笑。
当时符琢沉迷辩论赛,堪称走火入魔,在他面前表演了一场慷慨激昂的精分辩论,最后总结道:“综上,符琢方认为,相爱可抵万难,纵使各奔前程,亦能忠贞不渝,江海同归。”
许闰檐根据他的答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回想只觉得讽刺,“可现在,你竟然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结果放弃大好前程。”
符琢不好意思地笑,“人的观念会随着成长经历不断发生改变的嘛。而且我也没有放弃,我就是稍微绕个路。”
“你说你不在乎结果的好坏,那你有想过如果这件事情被夏明桥知道了,他会觉得自己耽误了你,而为此感到愧疚吗?”
“所以你一定要帮我保密。阿檐,拜托拜托。”
说什么都没用,许闰檐劝不动他,只能来找夏明桥。
在他看来,夏明桥像一个已经过时了的邮箱,里面塞满了杂乱的信件,没有一封属于他自己。缺乏七情六欲,只能依靠观察和模仿来立身行事,这样的一具空壳,能学会怎么去回应别人的真心吗?
符琢为他做的一切,根本不值得。
许闰檐轻声问:“夏明桥,你觉得同性恋恶心吗?”
“同性恋……”夏明桥重复这三个字,面露疑惑:“是什么?”
“就是同性之间谈恋爱,譬如我……和符琢。”
“你们在谈恋爱吗?我不觉得恶心,我会祝你们幸福。”
“不,我们只是朋友。”符琢会恨我的,许闰檐心想。即便如此,他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符琢在这个人身上葬送坦途,“因为他喜欢的人是你。”
“夏明桥,他不去美国读书,是因为你。”
夏明桥怔怔地坐着,周围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嘈杂的声音如洪水一般灌进耳朵里,很吵。
“如果不是有了你,我和晓燕也不会吵架,她也不会死,是你害死了她。”
“老太婆一把年纪还要冒雨上山挖药材,就是为了多挣点钱养你,供你读书。”
“我这么辛苦是为了谁?我的人生变成这样是谁的错?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爸爸,为什么卖掉小黑?”
“因为你。”
祸害,索命鬼,你为什么不去死,你妈那一跤怎么就没给你摔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就考这点分你对得起谁,就知道哭,没用的东西。好好跪着,敢起来老子打断你的腿。因为你不听话,我才动手的,犯错就要挨打。因为你要上学,我才会到处去借钱。妈妈因为你哭得眼睛发炎、整夜整夜睡不好觉去医院的事你知道吗?他不去美国,是因为你。
“我知道了。”夏明桥神色平静,把控制不住发抖的手缩进衣袖里,“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谢谢。”
他的脸庞一瞬间苍白到泛着青灰色,许闰檐知道他身体不太好,关切道:“你……你没事吧?喝点水。”
“我没事,谢谢。”
校园里的银桂还挂着几枝残花,淡淡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寒风轻拂,脆弱的花簇簌簌掉落。
符琢是从自习室过来的,把新灌的热水袋塞给夏明桥,掌心暖热,“你冷不冷啊?我们要不去图书馆吧。”
夏明桥说:“我不冷,你呢?”
“我也不冷。”符琢在他身边坐下,想着天气冷,便顺理成章地紧挨着,羽绒服挤在一起,“你今天不回家吗?我们中午一起去吃火锅怎么样?”
周末,天气阴沉,大雪之后气温似乎又降了些,学生们很少在室外活动。银桂广场安静空荡,只见风追着落叶跑。
“要回的。”夏明桥说,“火锅改天再吃。”
“好吧。你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很重要的事。二十二号那天晚上你给我过生日,我其实没有许第三个愿望,我想现在补上,可以吗?”
符琢第一次听到这么新奇的要求,不由得失笑:“你当时怎么没许啊?”
“没想好,不知道许什么。”
“那我去买一个小蛋糕,这里风大,估计点不了蜡烛。你急着回家吗?我们还是去上次的琴房怎么样?”
符琢站起来,兴致勃勃地说了一串主意。
夏明桥抓住他的手腕,皮肤上热水袋的余热很快就消散殆尽,只剩下透骨的冷,“不用那么正式,就在这里。”
他仰头看着符琢,一字一句地认真说:“符琢,我的第三个愿望是,希望第一个愿望能实现。”
第一个愿望是什么?
——我希望你留学顺利,前程似锦。
不安感涌上心头,符琢本能地想逃避,手腕一动,很轻易地挣脱了,大脑蓦然一空。
夏明桥说:“赵麒泽告诉我如果没被提前录取,依然可以继续申请。”
符琢不敢看他的眼睛,语气很虚,“我的材料不合标准,申不上。”
“小桥,我们不谈这个好不好。”他试图缓和气氛,结束这个要命的话题,“申不上,我也很难过的。”
夏明桥不为所动,“别的学校呢?”
“我只想去那一所。”
“既然只想去那一所,那为什么明明通过了申请,却还是放弃了?”
符琢此刻终于感觉到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神情紧张:“是许闰檐告诉你的吗?”
“是我主动去问他。”夏明桥拂去落在领口的一簇桂花,声音被风吹得飘忽,“幸好他愿意告诉我。”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只说了这个,所以我才来问你。”
符琢将信将疑,“真的?”
“嗯。”夏明桥点头,定定地望着他,“符琢,我想听实话,好吗?”
符琢心慌意乱地错开视线,耳廓和眼眶泛着红,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他幻想过无数次对夏明桥表白的场景,要有鲜花,音乐,烛光,营造浪漫的氛围,穿着要精心搭配,言语表达需仔细斟酌。而不是现在这样,在落叶萧瑟的室外,寒风凛冽,两人之间气氛僵硬,自己内心焦灼,扭捏又窘迫地表明心意。他甚至还没准备好面对结果的勇气。
可他明白自己不能再避重就轻,试图糊弄过去。夏明桥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才会说这样的话。
“我觉得美国太远了,我不想……和你分开,我想在离你近一些的地方读书,这样我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一起吃饭,逛街,什么都好。”
符琢涨红了脸,心脏震得胸腔钝痛,“我……喜欢你。小桥,我喜欢你。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而是,想和你恋爱的喜欢。”
夏明桥埋在热水袋里的手指抖得厉害,耳朵深处剧痛,好像有一根长针扎进去搅动,尖锐的疼痛波及了整个颅腔。
乱七八糟的声音喋喋不休。
冷静的声音说:好好沟通,不要说伤人的话。
愤怒的声音说: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又是这样,为什么要扯上我?关我什么事?
威胁的声音说:你不要伤害他,伤害他你就去死。
恐惧的声音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无措的声音说:不要吵,不要吵了好不好?
烦躁的声音说:闭嘴!都闭嘴!
还有一道冷漠的声音,比其他的都清晰:“我不喜欢你,现在不喜欢,以后也不会喜欢,你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的喜欢只会让我感到困扰,你要么去美国,要么跟我到此为止。”
尾音消弭,万籁俱寂。
夏明桥目睹符琢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的嘴唇颤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难以置信地问:“夏明桥,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不是,不是的。
“是。”
符琢表情受伤,一步步退缩,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转过身,快步离开了。背影越来越远,越缩越小,小到与擦肩的落叶重叠,风一吹就没了踪影。
兜里的手机连续震动,夏明桥拿出来,没抓稳,掉到地上摔碎了屏幕。蜘蛛网似的裂痕,牢牢缠住虚弱的猎物。
幸而还能正常使用。他蹲下来,按接通和免提,赵麒泽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小桥,你好了没有啊?再不来,夏小满要把方向盘都拆了。”
夏小满控诉他污蔑好孩子,不高兴地汪汪叫唤。
“不气不气,我们小满最乖了。”夏宛澄带笑的声音由远及近,“宝贝不着急,慢慢来。”
今天一家人要去泡温泉,顺便带夏小满打疫苗。
夏明桥缓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慢慢地走出学校。
上了车,夏宛澄用热毛巾帮他擦一遍脸和手,把热水袋收好,还夸了一句可爱。
夏明桥的视线落在圆鼓鼓的熊猫热水袋上,想着明天还给符琢。
夏小满扑进他怀里,摇着尾巴拱来拱去。夏明桥娴熟地从头到尾摸了两个来回,小狗崽舒服得直哼唧,寻个舒服的姿势趴着不再动弹。
膝头微沉,是赵麒风默默地把脑袋搁了上来,眼神殷切。
赵麒泽挠一挠它的耳根,稀奇道:“这撒娇的功力见长啊。”
赵庭榕笑着说:“估计是跟小满学的。”
两位新伙伴的感情更上一层楼,赵麒风经常叼着夏小满在草坪上撒欢,像滚玩具球一样让它翻跟头。小满一开始被吓得屁滚尿流,缩在角落里嗷嗷求救,后来确认对方没有恶意,才放开胆子闹腾。
“小满给我。”赵麒风伸手,指了指望眼欲穿的赵麒风,“你也哄哄它,不能偏心。”
赵麒风原地转了个圈,又把脑袋搁上来,前爪踩着小碎步,耳朵一动一动的,特别可爱。
夏明桥把小满交给赵麒泽,让赵麒风跳上座位,半趴在他怀里,摸着摸着得寸进尺,能抱个满怀。
赵麒泽捂住小满的眼睛,“你别抱它到腿上,重死了。”
“没关系。”夏明桥和赵麒风贴了贴头,明白这只聪明的小狗是在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