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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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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症住院,欠了50万,没钱。”
洗手台前,青年拿起手机,病号服从手腕滑到手肘,露出一排乌青的针眼。
他入院一月有余,蜷曲的短发已经长过耳畔,深深浅浅地搭在肩头,正好遮住大半张脸。
医院的卫生间窄□□仄,灯光却白得刺眼,谈青见浅浅眯了下眼,一手撩起额前的乱糟糟的头发,一手暗灭了手机。
洗手时镜子上溅了些水,他随手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把镜子从上到下擦了一遍。可擦过的镜子却更模糊,像是给人脸朦朦胧胧打了层柔光,谈青见瞧着镜子里的人影,提一提嘴角,勾出一个淡笑:
他现在一张脸白得像鬼,只有唇上有点血色。
“骨髓增生异常,中性粒细胞减少,血小板减少,核分叶异常,但目前来看,你没有出现乏力、贫血、细菌或真菌感染。乐观来说……”
医生短暂地沉默,继而很慢、很轻地念出一长串医学术语。
“那么后面应该还有个但是,”谈青见注意力放在医生电脑旁的一小盆绿植上,小巧的白瓷盆栽不到巴掌大小,竟也长得有生机勃勃,绿意盎然,他伸长手,在医生眼皮地下把那颗绿植偷渡过来,“祝医生——”
“说点我听得懂的。”
他垂下眼,摆弄可怜的绿植。
递给医生的体检单很厚,影像文字一大堆,谈青见一个字都没看。怕累。
小盆栽盆是圆底,稍微一拨弄,就咕噜噜转起来。
谈青见玩得专心致志,假装医生看不见。
他很喜欢这位祝医生,所以决心不观察对方,不窥探对方不敢示人的小秘密。
谈先生专心地忍耐。
“慢性髓系白血病(CML)伴P53基因突变,急变期。”医生的嗓音很特别,有种让人安静的魔力。
谈先生当然也被蛊惑,迎着医生的目光点点头。
医生的眼睛是偏棕色的,亮晶晶,透过眼镜也很漂亮,医生的头发有点过长,盖住耳骨,随手扎了个低马尾,潦草得有点可爱。
“生存几率小于1%。”
“啪嗒。”
可爱的小盆栽被他咕噜噜转到地上去。
竟然是绝症。
谈青见盯着东倒西歪的绿植,慢悠悠地想:
果然,乱动别人东西是要遭报应的。
不过,绝症不重要,给医生留下好印象很要紧。
“我真不是故意的,”谈先生举起双手,眨眼扮无辜状,“祝医生。”
他顶着一头新烫好但在沙发上睡了两天的漂亮卷毛,体恤衫工装裤,如果医生格外有眼光,就会发现他比古希腊的美术家更具有艺术气息。
不许歧视,穿得潦草也可以扮可怜。
“没关系。”医生果然没有生气,大方地原谅了他。“不用担心,我经常给它换盆。”
不仅原谅他,还要安慰他。
可怜的绿植被医生捡起来,仔细地放回花盆,盖上苔藓。医生很细心,又找出一个喷瓶来浇点水。
原来医生经常养死绿植。谈先生恬不知耻地臆想。
“我去洗个手。” 医生站起来,完全不知道患者脑袋里想了什么。
谈青见励志要给医生留下好印象,当然大方地点点头。
批准。
医生转身,医生走向洗手池,医生打开水龙头。
医生挽起袖子,医生的手掌穿过水流,医生修剪平整的指甲沾上泡沫。
咕噜咕噜。
医生打开活塞。
谈青见惊讶地发现,这世界上真有坚持七步洗手法的人。很罕见,很稀有,很喜欢。
“及时介入治疗,其实也有治愈的希望。”
医生又开始说话,谈青见的视线顺着水流,一路游走到医生手腕上青色的血管,再瞥见医生手臂上简易包扎过的一道伤口。
“你现在没有出现高热、感染和骨痛,其实可以保持乐观心态。”
伤口不深,不严重,有点渗血。
但引人浮想联翩。
谈青见浮想联翩。
“需要入院观察,”医生洗完手,整理好谈青见的报告单,敲敲电脑打印出一张诊断书,“出门左转,第二个收费窗口,身份证带了吗?”
谈青见低声“嗯”了一句,视线却没从医生身上挪开。
手臂上的伤口被袖子遮住,行动时的滞塞却无法掩盖。
谈法官迅速判案:医生绝对是欲盖弥彰。
祝、计、闲。
医生很轻地连笔。简单的名字弯弯绕绕地连成一簇花。
一张签字的诊断书。带着医生的体温,医生的心跳,医生触碰过的痕迹。
谈青见痴迷又毫不掩饰地把视线黏在医生身上,好像溺水者死死地抓住那只施救的手。缩紧、再缩紧,直到那只手跟他一起浸入水底,泡得冰凉、发白。
不过还是有点不一样。
医生的手指漂亮、干净,做手影应该能轻松地摆出蝴蝶的形状。谈先生说不定压根就舍不得碰。
诊断书上的笔墨已经干掉,谈青见飘忽忽地走向收费窗口,耳边回荡着医生最后一句话。
“可以看我,也可以相信我,但不要害怕。”
医生以为他是那种会哭的病人吗。
好、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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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市中心医院,血液科。
医院病房晚上不会全黑,总要留下一盏夜灯以备不时之需。
谈青见醒来的时候,墙面上淡色的夜灯已经亮了好一会,隔壁床的王大爷打起呼噜,已经熟睡。
他轻声下床,打开手机手电筒功能,顺便瞥了眼时间:00:23.
他不知为什么骤然惊醒,手心一阵阵地冒汗,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浑身更是泛起难忍的酸痛。
应该是病情加重了。
他今天早上醒得太晚,错过了医生查房,更错过了医生的独家安慰。
果然,谈先生绝妙地想,人不能一天见不到祝医生。
不想吵醒病友,谈青见扶着墙,一点点挪进卫生间。
狭小的空间内灯光总是很亮,谈青见每次进门总要适应一会。
今天他太难受,闭眼数了足足20秒,才慢慢睁开眼睛。但诡异的是,这次的灯光不刺眼也不明亮,反而泛着点黄晕,仿佛傍晚天边最后一圈太阳余韵。
他下意识看了眼镜子,昏黄的光线反射进镜面里更显暗淡。
谈青见有些诡异地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竟然穿着一身高领防风衣,系在脖子上的鲜红色的围巾随着时间融进灰蒙蒙的天色里,暗沉得仿佛沾满了凝固的血迹。
他将手插进衣兜里,指尖瞬间触碰到一个冰凉的物体。
钢笔。
脑子里浮现起这个词时,钢笔已经被他握在了手里,他身边的环境也不再是医院的卫生间,而是一个矮到他只能盘腿蹲坐的小帐篷。
帐篷的顶贴在他的头皮上,粗糙冰冷的触感让他回忆起将钢笔从祝医生手心拿起,仔细地放进口袋时的感觉。
他移动视线,去看那只钢笔。银白色的笔杆光洁如新,漂亮的金色笔夹上清晰地刻下:2001.01.03.
他继续往下看,发现自己腿上摆着个黑皮笔记本。随着他的动作,钢笔乌黑的墨水晕染到纸张上,染黑了日记最后两个字。
谈青见下意识想去看那本日记,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再一次涌上来,搅得他集中不了注意力。同时,窥视的欲望又吸引他不要移开目光。
最后只好折中。
谈先生一边吐在随手解下来的红围巾里,一边借着帐篷顶上忽明忽灭的电灯看日记。
【3月27日,阴
我终于找到这里,我走了那么久,感觉自己马上要死了。可是——绝望前,希望先一步找到了我。
我还见到了那个孩子,那个传说中的孩子,他是多么年轻,多么鲜活啊!我快要得到了,我马上就要得到*****(刚才晕染的墨迹)】
电灯在风里吱呀吱呀地摇晃,谈青见视若无睹,接着往前翻。
【3月25,晴
我们走了很远,牧民骑着马,我们只能走路,他们的马太难坐,坐上去就会把人摔下来。那个叫阿让的牧民说,还有一个山头就要到了。但我好着急,我快要等不及了。
(补)晚上看到了雪山。】
【3月22,小雨
路程一开始就下雨了。
我们一共有七个人,五匹马,两个牧民,我们都走得很慢。大的那个牧民骑着马,让小孩跟我们一起走。
地上有很多“湖”,我踩进去过一次,被那个叫梅朵萨的小孩拉了出来。他力气好大。】
【3月10,小雨
我和这几个人会和了,我们一起去草原。雪山真的存在吗?
我不想被骗,但我没有选择了。】
看到这里,笔记本已经翻至第一页,帐篷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的人声。
谈青见随手把钢笔塞进口袋,想了想,笔记本也被卷了个圆筒,一起塞进去。
他艰难地起身,抖一抖酸麻的腿,从名为帐篷实为睡袋的尼龙口袋角落里找出一个款式很老的手电筒。
“刺—啦—”小帐篷的拉链很脆弱,几乎一动就要掉下来。
谈青见尽量小心,还是废了不少力气,等他终于爬出帐篷,那些杂乱的声音已经卷携着无数声悠远的狼鸣,潮水般逼近。
谈青见嗅着那股带腥味的野风,慢慢地打开手电筒:
他看见了一大群幽绿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