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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担心我么? ...

  •   我是燕栖。

      一个认命的人。

      有无数人对我说:“你应该为苍生而牺牲。”

      我很难苟同,苍生二字怎么写,苍生是哪个苍生?

      后来我知道苍生是随我入阵的上百条人命,我一人死,他们便不用死。

      可我,实在忽略了,时间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而我的生命,以及他们的生命,只是这条大河中一条微不足道的支流。

      支流有干涸的一天,大河却永远生生不息,滚滚奔腾,未有尽头。与之类似的是,人的贪欲。

      贪欲,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呢?

      今、贝、谷、欠。

      今日我之所拥有,永远不足够,永远不能够满足。人的贪欲是一道更为幽邃的细流,他藏匿在所有冠冕堂皇的矫饰言辞之后,疯狂吞噬着以义为名的血肉。

      我的血肉。

      当我的血肉之躯最终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大阵中尘埃落定,当我与年少时最澄澈的心悸爱恋天人永隔,我的血肉养活天律司百年权威,他们踩着我的尸体和少年的血泪,所有言语被奉为圭臬。

      死人是没有话语权的。我的生灵被束缚在这座深山的腹地,身死魂销,我看到意气风发的少年混沌堕落,几欲濒死。

      他在意我的死去。

      那么百年之后,会不会有另一个少年或者姑娘,或者父亲、母亲、姐妹、挚友在意下一个罹难者的死去。百年、千年,悲喜交替,无有尽头。

      后来,我知道少年在收集我的三魂七魄,他筹谋着,终有一日将被深缚地底的我救出。他太坚持,也太偏执,我的尸身躺在淬灵法阵的正中,目光却追随他,追随我另一半神灵,见过苍茫无垠、波涛汹涌的大海,见过褶皱苍老如树皮、眼神却盈满怜惜的眼睛,见过少年形如困兽、斩获魁首却无人祝贺。

      我在一个从未见过的新世界,生活二十年,我见证过喜、怒、哀、乐、贪、嗔、痴、怨。我像每一个在命运的洪流中挣扎的生灵一般,成为了俗世意义上一个完整的人,爱让我学会了挣扎。

      这仿佛是一场大梦,我亲身经历着一切,直至重新回到我最初的世界,我仍旧没能够醒来,我没有经历过大开大合的苦难,但细密如针扎的凄楚沁润了我这短短二十年的人生,将它无限延展成一幅长长的画卷。这幅画卷有我着色,却始终被另一道视线长久凝视,从孩童到少年,从少年到如今。

      他带我重活了一次,哀生命之艰难与伟大,我现在不想认命了。命数二字,事在人为。

      苍生不是随我入阵的上百条人命,我一人死,他们亦要死。

      因为作祟者不是天道,而是人心!

      “砸吧,砸了这一切吧!”

      “将整个世界砸个稀巴烂吧!”

      燕知再睁开眼,便看到了无数针织绵密的网,将整座大阵圈禁在其中,而网丝最为浓稠之处,在自己的指尖。

      “燕知。”尚元徵眼神几不可查担忧。

      四下望去,整座冰宫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直立,皆跪伏在地,周身一片余波。

      燕知稍微定了定神,下巴一阵冰凉,他抬手一摸,鲜红的血。他转头轻声道:“尚元徵,我的手脏了。找个地方洗干净吧。”

      尚元徵握住他的手,手指上不知道是谁的血:“我带你走。”

      “我……”

      燕知看向冰棺,那具尸身已不复存在。

      “你已元神归位,前肉身便即刻消弥。”尚元徵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冰棺,最后将目光落于眼前人,说,“淬灵阵眼空缺,冰宫塌陷只在眼前,走吧。”

      燕知喉中一片腥甜,环视四周,道:“那些人都是清微山的小辈,也要带出去。”

      “放心。”尚元徵将他拦腰抱起,安抚般的语气,“这次不会像过去那样了。”

      燕知方才处于大阵中心,直面强劲灵波。众人仅仅经受余波,便已倒地不起,就这一瞬,他再一次感受到久违的、浑身撕裂的痛感,浑身的力气也随着意识的清醒散尽,他听到自己气若游丝地轻唤。

      “尚、元徵……”

      尚元徵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却将他抱得极稳:“嗯?”

      燕知缓缓道:“你是不是,很喜欢我。”他从血色模糊里,安静地凝视着那道线条锐利的下颌,直到沉如秋水的视线落于他的眼中。

      尚元徵说:“嗯。”

      他抱着燕知,从四下倒地的玄甲卫中穿行而过,所过之处,玄甲卫悉数起身半跪稽首。

      燕知嘴角扯起微笑弧度,眸中水光潋滟一刹,氤氲泪光顺着眼角滑入耳鬓,他将头埋到尚元徵浸着血的衣襟里,瓮声瓮气地说:“你对不起我,知道吗?”

      “嗯。”

      燕知噙着哭腔,极轻地在尚元徵怀中吐息,他心中盈满了前世今生的阵痛。二十来年的光景,所有爱他的、被他爱着的亲人呐,将他抛在身后,他茕茕孑立,一人走过昏晦无光的长廊。

      如今有一个人说,他一直在重逢处等待着他,为此荒耗百年。

      怎么会有这么死心眼的人。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尚元徵一下一下地揩去燕知的眼泪,手指粗砺地刮他的面颊,他一边安慰,一边沉声下令:“整肃队伍,将清微山子弟一并带走。”

      仇鹫这时从人群里冲出行礼:“主上!戚溟、沈见苍二人,沿着暗道跑了,姬旭方才带人去追!”

      燕知从尚元徵臂弯中探出头来,说:“喊他们回来。淬灵阵暗道重重,不要中了埋伏。”他不怕,他现在一点都不怕戚溟他们逃跑,天网恢恢,他要亲自将他们擒拿,等他恢复功力的那一天,就是羊尺等人殒命之时。

      仇鹫行礼:“燕仙使不必担心,我等万死不辞!”

      燕知扯紧手中攥紧的衣料,尚元徵应道:“按他说的办。”

      燕知最后抬眼看了片刻,才放心地昏睡过去。

      ***

      燕知恍若隔世地睁开眼睛,浑身发轻,晕过去之前那种裂开般的疼痛,被凉丝丝地抚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烟墨香,如果不是房间狭小,还以为是在青圭殿。

      小0撑着脑袋昏昏欲睡,手中拿着把小蒲扇,对着熏笼有一搭没一搭地扑,一听床上有了动静,连忙起身冲过来:“宿主!你醒了!”

      燕知嗯了一声,问道:“尚元徵呢?”

      “想他啦?”小0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笑嘻嘻地说,“宿主,你挂在尚君身上不肯下来,他本来都打算抱着你去和清微长老议事来的。多亏姬明灵机一动,用松烟墨给你烧了个小熏笼,你才肯松手。然后,就睡了十天没醒。”

      燕知被小0这个猥琐的表情搞得皱眉,抬手想要抽人,又听小0从善如流地汇报情况:“我们现在清微山。淬灵阵那事儿瞒不住,不日整个修仙界都知道了。这会儿天律司上下都要闹翻天,各仙门都要把自家弟子接回去。”

      “玄境山呢?”

      小0道:“我正要说呢,司舍的新人当晚就趁乱跑出天律司了,听说是云亭号召的。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他、玄俦和乌棹他们不都是一伙的吗?”

      燕知瞥了小0一眼,说:“记得刚开始的时候,我问你什么,你都一问三不知,我还觉得奇怪。现在看来,你不仅没有未卜先知的系统,还是个很蠢的器灵。”

      小0哇了一声:“宿主你又骂我!”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仙侍的见礼:“仙君。”

      小0吐吐舌头,转头顺着门缝鱼儿般滑出去,溜出去找阚一果了。

      燕知身着单衣,裹着素被,发丝如瀑垂在肩头,看起来引人怜惜。他犹豫片刻,朝着尚元徵伸出了手。

      两人互相凝视片刻,尚元徵便飞快地拥住了他。

      燕知贴在人耳侧,轻声说,“……疼。”他尾音潮湿,像被暴雨淋透的雀儿,手指落在尚元徵的肩头,化作一阵羽毛般的触碰,“你抱得太紧了。”

      头顶的气息突然乱了些,尚元徵的手落在燕知的后腰,温存而克制着松开些许,将额头抵在他沁凉的鬓发。

      燕知鼻尖轻皱着,说:“你身上有血味儿。”

      尚元徵说:“我去收拾干净。”

      他正要起身,燕知攥住他的袖子,似乎叹了一口气:“我是说,你从哪儿回来?去做什么了?”

      尚元徵说:“天律司带兵镇压玄境山,驰援刚回来。”

      燕知问:“为何是拿玄境山开刀?”他轻咳了一声,将身子靠在枕边,“怎么样了。”

      玄境山是他的归属,乔舒和澜星都在,他不能不忧心。

      “两座仙山毗邻,天律司的目标实际上是清微山,但如今,玄境山群龙无首,戒备想来混乱,天律司便以此先手。”尚元徵坐到床侧,腰间佩剑戳到燕知的腿侧,他便将佩剑一摘丢出去,说,“但他们未曾料到,云亭虽然年轻,但涉及仙门上下分毫不含糊与之。”

      燕知忽然问道:“云亭将玄俦安置在哪里了?”

      “天牢。”尚元徵沉吟片刻,“他公开与天律司叫板,可为我所用。”

      “天律司如今也是树倒猢狲散了,不过我好奇一事,清微山为何如此听从你的号令?”燕知说,“我记得你们……关系不大好。”

      确实不好,尚元徵小时候不分黑夜白天的修炼,便是为了有朝一日从清微山走出去。

      尚元徵揽着他,略往下躺了躺,燕知让出一小半床榻,让人方便歪得舒服些。

      “利益驱使。”尚元徵的声音像一坛醇酒般低沉,语调缓缓,“两座仙山互相掣肘已久,玄境山与天律司关系更近,威望更胜,清微山何曾愿意屈居人后。好在云亭不算糊涂,当机立断,否则玄境山大势所趋之下,衰落是此早的事。”

      “所以,如今云亭是想要借你的势,清微山也是要借你的势。”燕知侧过身,看着人说,“乘风而上的是他们,冲锋陷阵的却是你,和你的玄甲卫。你想好了吗,下一步。”

      尚元徵唇角轻勾,“担心我么?”

      燕知感觉周身有点燥热,浑身似乎出了点薄汗。

      这里的庐舍不大,是尚元徵在清微山时的住处,如今燕知也住在这里,他们两个彼此都经历了不少生死相隔的瞬间,这一会儿,光景寻常,却让人咂摸出岁月静好的感受。

      “山雨欲来风满楼。”燕知说,“我不担心你,因为这山雨有我的一份。你何时去攻天律司,我便与你一起去。可别忘了,说要砸灵脉的,是我;说不需要有天律司的,也是我。”

      尚元徵翻身,单臂撑在燕知身侧,哑声说:“躺下来吧。我想、”

      燕知抬袖轻轻擦拭额角晶莹的汗珠,紧跟着贴过来,眼中似含着春水般。

      “你……有分寸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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