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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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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蝉鸣聒噪,像永远消失不了的背景音。
江聿怀挎着个包从文物研究所大厅里晃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半米高的工具箱——他至今为止吃饭的家伙。
他逃着烈日两三步跨到树荫里,一步踢个小石子,轻快地像刚放学的小学生。
如果不是包里还有个一直在嗡嗡作响的手机的话。
江聿怀不打开也知道会是谁打的电话,又是谁发的消息,还有要说的话是什么。
无非就是爸妈、朋友,劝他别辞职,让他别冲动,好好听领导安排以后可以转到体制内,多少人梦寐以求巴拉巴拉……
没人在意他的想法。
一个握不住工具的修复师还呆在文物面前做什么呢,祈求它们千年外的悲悯吗?
对,领导说他这样的外包人员是有机会拿到编制,拿到了然后呢,一生就顺遂幸福了吗?
确实还可以呆在他心心念念的文物旁边,只是从触手可及成为了无法触及,那他还不如逃得远远的再也看不见才好。
也不知道到底是家里保护得太好,还是性格本身太硬,江聿怀在追求自由的路上像头死倔的驴,不想做的事情宁死不做。就算兜里一个子都没有,他也不愿意在同一个职位里干一辈子不感兴趣的事情。
所以发现自己大概再也修复不了任何类型的文物后,江聿怀下一秒就交了辞职信。
和所里东拉西扯两个星期,今天终于成功滚蛋了。
站在树荫能送他到的最远的边缘,江聿怀再次回头看向在晌午太阳下闪闪发光的研究所,释怀般地叹了口气,转身大步迈向了所外的另一片树荫。
修复行业听着高大上,待遇也算不上多好,靠着“热爱”二字撑着罢了,如果不是他业余偶尔接点私人物件修复的副业,估计也就够吃口饭。不过,副业收入可可观多了,工作几年江聿怀攒了得有小七位数。
后面的路要怎么走,是转相关的行业还是从头开始,他自己也没想好。
不管了,大中午的,先把饭吃了吧。
江聿怀腾出手扯了扯因为出汗而黏在皮肤上布料,钻进了街边一家大排档。
人声嘈杂,冷气充足,一看就是大排档中的精品。江聿怀从入职以来就一直想尝尝这家,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不是时间对不上就是已有安排,今天终于在离职的时候吃上了。
“老板,来份红油虾仁馄饨。”
“好嘞,十六块,扫这边。”
打进的电话刚好占据了付款界面,江聿怀看都没看就随手上滑打算无视装死,结果碰到了持续抖动的接通键。
“喂!?江聿怀!”
手机检测到未贴耳,还自动贴心调为了外放模式,声音大到像给店里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向他投以好奇的目光。
从语音语调来看,这个叫江聿怀的年轻人听上去似乎犯下了什么滔天罪行。
江聿怀朝老板不好意思地笑笑,迅速地付完款,下意识捂着手机逃到了一个角落的空位置。
“喂,”他瞥了下来电人信息,还是没忍心挂断,“乔老师,什么事啊?”
乔老师乔卫是他读硕士研究生时候的导师,七十多岁依旧是国内修复学界内无可超越的存在,江聿怀发自内心地敬仰他。毕业之后,他逢年过节的还经常回去拜访,就专业问题两个人也聊得不少,联系几乎没断过,今天打电话来估计也是听到了哪漏的风声。
“我听说你辞职了!?”
“嗯是……”江聿怀不知道从何开口,只是先应了一声。
对面听到肯定回答立刻开启了劝导模式,“江聿怀你自己也清楚吧,国内可没比你这更好的平台了,千年来的国宝尽在手下你辞职你要上天啊!是你嫌工资低了还是哪工作不顺心了,我去帮你协调也好啊,犯不着走啊傻孩子。”
身边所有人都当他做修复只是份工作选择,只有乔老师看见他对这个行业极致的热忱。不是他选择了文物修复,是它在召唤他。
江聿怀听着老师带着关心的哀怨,心像被千万蚂蚁啃噬,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乔老师,”江聿怀拦住了对方的话音,顿了几秒,近乎叹息般说道,“一切都很好,是我手抖拿不住东西,去检查是特发性震颤,去了很多医院都说没办法,应该再也……”
同为修复师,乔卫当然知道手有多重要。
电话里安静了很久,只有一碗红油虾仁馄饨沉沉落在桌面上的声音。
“特发性震颤……那你日常生活受影响吗?”
出乎江聿怀意外,对面先关心起了他的健康。
“没,只有集中注意力的时候,说是基因问题。”
“哦哦不影响生活还好,那你……唉,那也可以不做一线,往上当督导啊,我早就和你说过你的能力屈居在一线太可惜了,现在有几个人能力比你强的——”
江聿怀扯出了一个苦笑,“乔老师。”
“哎,我知道你不想,我说着玩呢,身体问题当然不能勉强,”对面深深叹了口气,似乎比江聿怀这个当事人还低落,“那以后都不碰修复啦?不遗憾吗?十八岁学到二十八岁,十年啊,都学到现在这个高度了。”
“人生遗憾十有八九啊老师,”江聿怀这话一说,倒像反过来宽慰老师了,“我倒是不遗憾,体验过也值得了,只是对不起您这么多年的栽培。”
“害,这话说的什么对不对得起的,要这么说的话那对不起我的人多了去了,我只是惜才罢了,”乔卫打了个哈哈,“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啊?”
“想先休息一段时间,去外面转转,然后再努力找到一个和修复一样让我感觉幸福的工作?”
江聿怀像在自我陈述。
他垂眸盯着桌角的缝隙,脑海里不自觉想到了念书时候的一些事情,想深究却被电话里的声音打断思绪。
“诶不错!和我年轻时候想法一样,人生刚开始,干什么都能干好!大胆往前走吧!”江聿怀刚要感动,就听见老师补充了一句,“不行就回来干修复哈哈。”
向老师保证混得不好肯定回修复行业后,对方终于舍得挂了电话。
吃完馄饨,江聿怀抱着“人生不过才刚开始,干什么干不好”的好心态,坐上地铁回家,看着手机里十几个未接来电,准备迎接暴风雨的洗礼。
他自从在研究所里工作后就搬回了家里和爸妈一起住,因为离得近又能省房租水电,实在是没有必要出去租个房子。原本家里其乐融融相亲相爱,但是这次辞职一事,家里两位挂脸挂了俩星期,如果沉默是金,他们家这几天应该可以成为暴发户了。
早知道不告诉他们不辞职以后能拿编了,他现在恨不得关上耳朵闭着眼睛,回去就收拾行李出门玩去。
其实江聿怀也能理解,谁能接受自己孩子学出名堂后放着好端端的铁饭碗不要,就因为不喜欢,所以非要换个行业的,这不脑子有泡吗?
自己大概真的脑子有泡也说不定。
江聿怀忐忑地把大门拉开一条缝,撅着屁股伸头往里面看,厨房里没人影,客厅里也一片寂静。
不应该啊,他们俩同一个阵营的,应该合伙在家蛐蛐自己才对。
“干啥呢?!”
江聿怀被吓得一哆嗦,“你们俩走路没声音吗?”
他爸没搭他的话,瞥了眼他手上拎的工具箱,问:“辞完了?”
“昂。”江聿怀弱弱地冒出一个气声。
他现在有些拿不准他爸这是自己想开了接受了,还是怒火攻心准备在沉默中爆发了。
夫妻俩进了家门先把刚买的菜往餐桌上一放,再给自己倒了杯茶,走到沙发边坐下。
江聿怀感觉先坐下要被骂,就跟着他们后面绕圈圈,最后杵在了他俩面前。
妈妈先开口:“行了,坐下吧别定那挡我电视。给你打八百个电话也不接,想叫你顺路买个菜回来真费劲,真不知道你手机用来干嘛的。”
“噢我还以为……”江聿怀吞了后面的话,试探问了一句,“你俩不生气了?”
“辞都辞完了也不可能逼你回去,而且你也是成年人了,你的人生你做主。但是作为妈妈,还是想知道你后面的计划和打算。”
他估摸她可能要心疼自己,犹豫着开口:“我先……在家休息几天?”
妈妈翻了个白眼:“老公,送客。”
“诶不是?!”
江聿怀看见他爸起身,赶忙往后退了几步,他是想过离家但是没想过用被驱逐的方式啊!
他立刻改口:“我马上找工作去!”
爸爸皱眉责备:“江聿怀你多大了,做事三思而后行还没学会?还找工作,见风使舵,你工作方向想好了?设计?建模?任何行业从头开始多难,你知道吗,当然你现在说真的要去试一试,我们虽然不支持但是也不拦你——”
“但是!”妈妈打断了爸爸的话,“你别再住家里了。一是我们附近没啥好单位,二是我们知道你的储蓄完全能负担得起,三是我们退休天天待家里看见你就烦得很。”
爸爸在一旁赞许点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有理有据合情合理的,江聿怀也没法不答应。
况且他本来就打算出去呆一段时间。
“喔好吧我明天就出发。”
“什么明天,把手里东西放下去收拾收拾就走吧,刚好你床单被套我上午都洗了还没干呢。”
这个“刚好”是不是有点太“刚好”了。
晚上七点江聿怀拖着行李箱到机场时人还是懵的,机票都没买,目的地也没定,他就这样被赶出来啦?
他坐在休息区,盯着不远处的广告屏发呆。
从小按部就班地拼命读书,进优等班上重点高中,顺理成章地考上了重点大学,极其幸运地可以在自己喜欢的领域深耕并且站稳脚跟。江聿怀以为他会一直拿着幸福的标准模板,安稳地生活下去,做着还不错的工作,家人朋友就在身边,最后成为一个有钱有闲老头子。
但是扔了工作,离开家里,现在一个人坐在人来人往的大厅,他的人生第一次出现了漂泊不定的感觉。
哪怕嘴里说着“只要喜欢哪样都能活,还年轻什么都不怕”这样的话,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开始迷茫。
“青春无定义,舞台因你而亮!”
广告屏轮换到一个新的短片,声音没调试好,不容拒绝地冲进了江聿怀的耳朵。
多巴胺的配色和显眼的大标题吸引了他的目光,男团选秀招募?
截止日期还是今天二十三点五十九分。
宣传广告继续播放,江聿怀发现自己居然意外地符合招聘条件,三十岁以内,一米八以上,男。
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扫开最后出现的二维码,是份报名表。划拉看有哪些招聘要求,不知不觉就顺手填完了。
显示提交成功的那一刻江聿怀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他,刚刚,报名,了,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