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预筹备 ...
-
祝安对助理阿南说："去麦叔那里。"
阿南的车载电台在放午间新闻，祝安好久没听电台广播，主持人换了一个陌生的，端庄的女主持人声音传来：
"股票断崖式下跌……"
"'暴走族'激多，引发诸多居民不满……"
"......警方表示陈世荣案有重大突破......"
祝安伸手调大了音量，旋钮的阻尼让他安心。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立刻填满了车厢，但内容依旧含糊其辞——"特殊作案手法"、"专业级解剖"、"疑似连环杀手特征"。
"消息传出来这么快吗？"阿南问。
"嗯。"祝安摇上车窗，车内的冷气逐渐赶走了车内的燥热，"这种东西捂不住的。"
祝安调了好几个频道，无一例外都在聊这件骇人听闻的凶杀案，暂时还没提到他的名字。
只是暂时。
麦叔的录音棚藏在老城区一栋改造过的纺织厂里。电梯还是上世纪的老货，上升时钢缆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祝安数着楼层震动，在刚好十三秒时，电梯门开了。
"哟，稀客。"麦叔的声音混着咖啡香飘过来，"来玩拟音还是来帮忙配音效？"
"随便玩玩。"
控制室里，几个实习生正在调试设备。祝安闻到新拆封的耳机海绵味，还有某人袖口残留的烟草气息。助理扶着他，精准地避开地上的线缆和杂物，在惯常坐的角落沙发落座。
"《落泪之日》第一场，"麦叔对着话筒说，"脚步声再录一遍。"
滑椅带着风来到他面前，祝安听到麦叔的声音在他眼前："你最爱的凶杀题材，宗教口味的。"祝安猜麦叔一定在对他挤眉弄眼。
滑椅又滑走了，助理给他戴好耳机。
耳机里传来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没什么特别的，很快一遍过了。
第二条倒是有内容，女人在哼着小曲，祝安听出来就是电影标题中的那首《落泪之日》。
Requiem in D minor, K.626, III Sequenz, No.6 Lacrimosa.《D小调安魂曲》K.626，III继叙咏，No.6 落泪之日。
"Lacrimosa dies illa."
这是可落泪的日子。
泪落之日，审判降临。
女人单薄的声线唱着圣歌，像个破碎的圣像。
片段大概有30秒，麦叔又让她唱了两三个版本。
结束了麦叔问他："据说瞎子的耳朵都好使，祝大导演有什么高见？"
祝安说："鞋跟声再细点就更好了。"
"操，"麦叔笑，"什么说法？"
"个人性癖，"祝安摊手，"你还没有跟我讲这段发生了什么。"
麦叔回答他："家庭主妇精神分裂，从杀死自己的丈夫开始，拥有了她的宗教信仰赋予的权力，开始审判——"
祝安问："结局呢？"
麦叔说："被分裂出来的人格杀死了。"
祝安说："卖相还不错。"
麦叔补充："这一段音频的背景是她刚杀完丈夫，还要完成一次人格切换。"
祝安点点头，说："我拍的话，我会把它放在开头。"
麦叔说："就是放在开头。"
祝安来了兴趣，挑眉问："谁拍的？"
麦叔说："新人导演，第二部作品，背景大的可怕，他的助理代替他露面。"
祝安皱了眉头："拍摄现场也不去吗？"
麦叔说："是的。"
祝安不出声了。
麦叔问他："祝大导演，来些意见。"
祝安说："你采音我能有什么意见，混音再说吧。"
麦叔笑："这不巧了吗，最后一条，现在就混音。"
工作室效率很高，他的耳机里传来了第一遍粗剪过的版本。
尽管只是公式化粗剪，《落泪之日》原版的渐强弦乐开头听得祝安深吸一口气，心脏都被揪着跳。
"Lacrimosa dies illa."
女声在轻声哼唱，跟祝安印象里常见的合唱演奏大不相同。
逐渐引入了更多的渐强音效，公式化的开头处理。
麦叔指挥着他们精剪，祝安打了个哈欠，在一边静静等着。录音室的空调开得有些冷了，助理给他披了件外套。
几个实习生们小声交头接耳。祝安实在无聊，竖耳朵听他们讲话。祝安猜有人偷偷谷歌他的名字——
"别查了，"他对着声源方向说，"我现在的代表作是《盲人摸象》。"
阿南在旁边轻轻咳嗽，递过来一杯冰美式，杯壁上的水珠沾湿了祝安的指尖。
"听听这个，"麦叔压低声音，"找不出什么毛病了，两个版本，一个慢速的。"
祝安点点头，重新戴上监听耳机，说："知道，伯恩斯坦的。"
祝安晃了晃咖啡杯，冰块碰撞声消失。
"Lacrimosa dies illa, "（这是可痛哭的日子）
祝安听到有伴着令人莫名恐惧的水滴声，也许是泪水，也许是血水，抑或二者都有。
"Qua resurget ex favilla, "（世人要从尘埃里复活）
最清晰的是布料摩擦声，隐隐有关节闷响，那女人站了起来。
"Judicandus homo reus. "（罪人要被判处）
没有多余的音效，女声越唱越高，管弦乐将气氛越推越高，鼓声让人心神一震，在最后的、哀婉的半音下行时片段中断了——
莫扎特写到最高音时就死去了。
那个导演应该会把第一次人格分裂的暗示放在这里。
祝安又反复听了几次，最后对麦叔真诚地说："我不干涉其他人的作品好一点。"
麦叔说："我跟他打过招呼了，人真诚地说你是他偶像，让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祝安扶额，叹气说："他会改的，应该。我的建议是把画面里演员的动作，卡上鼓声——我记得是三声。"
"还有吗？"麦叔问他。
"没有了，"祝安摇摇头，"只是我蛮想见他的。"
麦叔笑，拍拍祝安的肩膀。
"他一直都很想见你。"
祝安抬头朝着麦叔，睁开了他的眼。
录音室亮白的灯光略微刺痛着他仅剩的右眼，朦胧中一个晕开的色块传来声音。
"我知道了，"祝安沉默了一个很微妙的时间，说，"你帮我转告他，我也想见他就好了。"
走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猛地推开门，带进来一股热风和廉价古龙水味。
"麦叔！陈世荣案有最新——"
声音戛然而止。祝安不用看也知道，来人现在正盯着他这个"前著名导演"发愣。
"继续说啊，"祝安对着门口说，"我也想知道警方又发现了什么'重大突破'。"
新闻主播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提到了"电影化犯罪现场"。
祝安能感受到空气中骤然灼热的视线聚焦到了他身上。他突然笑起来，摸索着把空咖啡杯放到茶几上。杯底与玻璃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麦叔，我先走了，"他站起身，"有空一起喝一杯，我请。"
阿南扶着他走出那件沉默得几乎滴出水来的录音室。
电梯下降时，祝安哼起首轻快的歌。是个俄国作曲家的圆舞曲，调子轻快得近乎腐烂，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格外美妙。
"什么时候下的雨？"祝安问。
阿南说："不知道。天气预报说雨会下大。"
阿南把他送入车后座。
"这么快就公布到我身上了吗……难办难办。"祝安挠挠头，"那群野狗绝对会循着味追过来的。"
阿南没有吭声，只有汽车引擎发动的轰鸣。
"回家睡觉回家睡觉！"祝安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座椅上，"下雨天就是要好好睡觉，不要让媒体找上我就好。"
雨打在车窗上，雨刮器嗡嗡作响，他打了个哈欠。
阿南是他用过最舒心的助理。祝安想。
就比如他调的空调总是刚刚好。
再比如他开车总是那么稳当，从不出麻烦。
——但今天显然是个例外。
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刺破耳膜时，祝安正梦见自己在用水泥掩埋尸体。
额头撞上车窗的瞬间，他闻到了安全气囊爆开的化学粉尘味。
祝安嘴里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他的心脏狂跳不止。
他遇上车祸了。
……血，温热的血从他的头顶流下。
车外此起彼伏的金属撞击声、警报声、暴雨声，人群尖叫声……像一场拙劣的交响乐——
"我们得出去，"阿南的声音依旧镇静，语速比平时略快了， "发生车祸了，祝先生，打开你右手边的车门。"
祝安摸索着解开安全带，金属扣"咔哒"一声弹开。他蹿到右边车门前，摸到车门把手，上面沾着玻璃渣，他一把把玻璃渣扫干净。
其实没扫干净，他按下门把手，玻璃渣嵌进他的肉里，祝安打开了车门。
豆大的雨滴打在他的脸上，他睁开眼只看见霓虹光彩，蒙了一层毛玻璃，又散开在雨中。
要、要走去哪里？
周遭的声音太嘈杂了，人流量太大了。
这么大的雨也无法盖住空气中的血腥味和汽油味，他能感受到急剧上升的温度，危险的预兆刺激着他的神经，耳鸣声盖过了一切。
他必须要在大火烧起来前尽快逃离，可是哪个方向才是安全的？哪个方向才是安全的？
人群并不意味着安全，可能会发生踩踏事故。
……阿南！阿南呢？！
祝安的小腿刺痛着，或许是玻璃溅进去了，他跌倒在地面，挣扎着站起来——
一双熟悉的手扶起他。
祝安暂时恢复了一点理智，阿南扶着他，缓步向前面的未知的、安全的地方走去。
祝安心下暗暗有了判断，从麦叔的录音室到他家，途中人流量、车流量最多的路口只有一个。
——镝矢十字。
号称世界上最为繁忙的十字路口之一，6车道交叉、全向红绿灯系统支撑起它巅峰五千人每分钟通行的记录。
……这里怎么会发生交通事故？！
耳鸣声逐渐小了，周遭的声音疯了一样涌入他的耳朵，祝安死死皱着眉头，用耳朵努力分辨着周遭的状况，只听到自己仿佛快跳出来的心脏。
镝矢十字太大了，时间被无限拉长，格外折磨，祝安被搀扶着走，经过一辆又一辆车，越来越多的车主选择熄火下车。
他们姑且拉出了一个安全距离。
他睁开自己的右眼，迎来的却是突白的视野。
闪光灯！
他听到有摄像机在连拍。
混乱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尖叫了一声。
"是祝安！那个导演！"
"祝安！祝安！"
"陈世荣案的那个！！！"
他妈的，祝安现在是个狼狈的落汤鸡，祝安他妈活过来都不一定能认出他，这群人自身难保怎么还能认得他？！
祝安的呼吸略发沉重了，他在失去理智的闪光灯狂潮中捂住自己刺痛的右眼。
人群的骚动像潮水般漫过来。有人用本地语尖叫"要爆炸了"，更多脚步声却往这边聚集。
汽油混杂着血。尘土。机械警报声。人群的哀嚎和尖叫。相机连拍。额上涓涓流下的鲜血。手掌中嵌入的玻璃。远处的警铃。另一个人群的尖啸、不安。
还有化成实质的视线。
阿南把祝安挡在身后，祝安的眼皮在跳。
话筒突然从侧边戳到祝安鼻尖，海绵防风罩擦过他下唇。
他条件反射偏过头，听到女记者急促的喘息："祝安导演，请问你对陈世荣案有什么看法？"
空气里的汽油味更浓了，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怕不是会爆炸，可是记者像是野狗往他身边凑。
"有传言说陈世荣案模仿了您的电影......"
"复出作会拍这次车祸吗？"
"警方是否找您......"
镝京的记者向来犀利，即使这样了还是为了新闻爆点，穷追不舍地采访他。
阿南架着他往人行道退，骑警到了。
祝安缓缓闭眼，双腿发软，记忆的最后只残存着红蓝交映的模糊视野。
祝安坐在社区医院里。
周围还是很吵，但记者这些无关人员已经被控制在门外了。
祝安拿着毛巾擦着自己湿透了的头发，衣服同样黏在身上，很难受。
"你刚刚昏过去了，"阿南说，"水，张嘴。"祝安自觉地仰起头、张开嘴。
一次性纸杯贴着他的唇，温水滚过喉咙，他尝到了铁锈味——原来自己的下唇早就咬破了，水沿着他的下巴滴了下来，祝安猜里面混了自己的血。
"车祸规模怎样？"祝安问。
"八车连环相撞，从四个方向，还有很多路人也被殃及。"阿南回答，他给祝安的额头擦药，棉签蘸着微凉的药液。
"那我们算幸运的了。"祝安叹了口气。
"嗯。"
"外面是不是很多记者。"
"嗯。"
阿南给他的额头包上纱布，几个胶带固定好了。
窗外飘来新闻直播车的广播声："......事故造成八车连环相撞，著名导演祝安死里逃生......"
"你没伤着哪？"祝安问。
"没有。"
"那你更幸运一点。"
护士推着小推车过来，问他：
"玻璃哪来的。"
"车窗。"
"头晕不晕，看东西重影吗？"
"我失明了，头有点晕。"
"人太多了，我就在这里给你清创。"
"不用了，我们待会就走。"祝安笑，"就不浪费公共医疗资源了。"
护士走远了。
"阿南，"祝安开口道，"待会把我…噢不我们车没了，总之把我送到那家私立医院，给我、还有你检查检查伤势。顺便躲一躲记者。"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预筹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