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8.
江钰之曾经受夫子训,“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京城生活富足,他也没有多少游历的兴趣。离家五日都是一趟远行。
父亲安排他与一个从事药材生意的朋友同行,以长见识的名目。他们没有走官道,而是专寻无人径处跋山涉水。途中江钰之支支吾吾地提过一次歇息,被年达不惑头发灰白的叔辈挖苦调侃几句,便不敢再想躲懒。
他一身脏污、满腹怨气不可发泄,想了一路回家后捉弄江棘、作威作福的法子。见到那双小狗一样黑白分明的眼睛时,江钰之想,只教他捏肩捶腿,伺候他沐浴睡觉好了。
但他总瞧着江棘有些奇怪。倒还是一如既往顺从的,只是顺从中总有些一闪而过的迟疑犹豫,像是重新熟悉主人气味的家宠。江钰之很难直白描述这种的直觉,哪怕是自己的想法里。他只是单纯地觉得不对劲。他还没有完全理解驯养者和被驯养者的相互作用关系。
“今天干活这么不专心,时时偷看我做什么?”江钰之侧躺在榻上看棋谱,冷不丁问道。
江棘在一笔一画替江钰之补全落下的课业,实则是抄书。他识字不多,但模仿江钰之笔迹几近完美无缺——当然是江钰之花大力气调教的结果。
悬空的狼毫笔在空白边缘滴下一点墨,江棘答:“没有。”
“对主人是不能说谎的。”
一页未翻的书倒扣在横榻边沿,江钰之几步走到江棘身后。入春不久,青年半湿的发不断蒸出水汽和淡淡的辛辣味。江棘从自己亲手捣过的生姜气息中嗅出主人不太平静的心情。
他将写好的几页纸对折放到另一侧,远离砚台和江钰之不安分的手。
“属下没有。”江棘重复。
“惜字如金嘛?”江钰之捏了一把江棘腰侧。
江棘人偶似的一动不动:“主人想要什么?”
江钰之盯着他:“再叫一次。”
“主人。”江棘垂眸跪下。
“你不乖。”江钰之不容置疑地下判断,“我不在的这几日,你隐瞒了什么?”
隐瞒?
这明明是“主人”的命令。
江棘开始头痛。“主人”在他的意识之屋中凿入一枚楔子,主人又逼迫他撬出来。
他不能提起。少年警告他:“你不愿意——不,你不能看着主人痛苦吧。你清楚什么是最重要的。”转眼又是伤情之态,苦笑道:“只有我被困在这里便足够了。你会保守秘密的,对吧?”
所以他不能说,他不能让江钰之发疯,哪怕有一点可能。
思及此处,江棘又有了底气,他以沉默回答江钰之的质问。
江钰之蓦然一笑:“好了,我开个玩笑而已,快起来。我自然知道,你永远会听我的话的。”他重重咬住“我”字。
江棘道:“是。”
他早已给出至死方休的承诺,只是主人总要时不时试探,好像主人才是容易不安的一端。江棘对此十分无奈,但也诡异地从中解出几分主人对他的感情来。
即便他不需要主人回馈同等的心意,被在乎的感觉总是会让人发自本能地愉悦。江棘无意识地摩挲着小指上黯淡却顽固的墨渍。
9.
一年一度品评中正、拣选官员的日期临近,作为朝中大员独子、高品的热门人选,江钰之的应酬也多了起来。
江钰之煞有介事地向江棘宣布恩赐:“父亲同意我交际时带上你。”
成为认主的暗卫后,江棘的眼中心中从来只有一个人、一块地方。他是不在意像见不得光的笼中雀般拘于江府的。不过主人愿意他跟从也是好事,否则他都要怀疑自己原本的用处。江大人总不会为了给江钰之找个言听计从的仆人,让他一身功夫只为了方便江钰之折腾。
江棘随着江钰之在城中走动,见识了他在过去二十年中不曾经历的白天与夜晚。那是另一层光影与暗面,昂贵奇异的珍馐宝馔、觥筹交错间的绵里藏针。江棘的注意力在尽在吃食上,尽管他只能在宴请落幕后用些残羹冷炙。酒局中年轻士子们的恭维与试探,在他耳边飘忽而过、不留痕迹,像苍蝇蚊子的嗡鸣。按江钰之的要求,他只需要在他敬酒时保持微笑,做个安静乖巧的摆设。
江钰之在杜康一道天赋异禀,千杯难倒。幸而他擅长装醉,尤其酒过三巡,有人露出马脚试图勾兑贿赂时,江钰之连忙倒在他的“书童”身上,一副昏昏沉沉不胜酒力的模样。
随后江棘道歉,给小二塞些碎银打赏,转手背起江钰之,趁在座一众酒囊饭袋反应不过来时溜之大吉。
江钰之身量比江棘高出不少,一双长腿几乎拖到地面。江棘的手很稳,江钰之仍会严丝合缝贴住他单薄而有力的肩。时而故意哈一口浓厚酒气,让月色下透白的细颈熏染绯色。
几日后,江钰之叫住收拾停当准备出门的江棘:等等,回来换个衣服再去。
江棘走进内室,看见一套贵族女子装束搭在衣架上,层层裙摆花苞般堆叠。江钰之语气轻快,笑眯眯道:“做我女伴,便可同我坐在一起。”
“别让我失望。”
……
穿衣吃饭于江棘而言只是单纯的生理用途。他被收编入江家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并不鲜见。而江钰之这类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吃喝打扮之道则是彰显品位的基础。在江钰之“艺高人胆大”的一番整饬后,江棘对着铜镜自照,竟一下子回忆不起自己原本的模样。
“如何?”江钰之眼角眉梢尽是得意。
“主人真是……”江棘绞尽脑汁思考形容,“妙手回春。”
“……”江钰之憋着笑为江棘理了理鬓边碎发,”你还是别开口了,站起来看看。”
江棘谨慎点头,起身环佩叮当。
江钰之从头到脚审视他,如同口味刁钻的古董商,见到惊艳藏品时绝不能显露赞赏神色,在江棘开始紧张时才赦免他:”尚可,走吧。”
傍晚,都城天光未歇,行人如织。江棘挽着江钰之,强迫自己不因陌生的、箭簇般的目光低头。江钰之嫌他颈环之下胸前太空,一时又没有好看的首饰可充搭配,灵机一动在他锁骨延伸处点了一萼红梅。光天化日的,江棘总感觉那花瓣活了似的往他胸口钻。
江钰之领着他从繁华的街坊拐入一个胡同,又一条小路,直到一处浓荫掩盖的黛瓦白墙。江棘忽而了然江钰之为何会大费周章,让他浓妆艳抹作女子扮相:这分明是烟花之地。
本朝皇帝笃信清教,奉行苦修禁欲,明令禁止嫖妓。但此事属于民不举官不究,哪怕是天子脚下,暗娼窑馆也是屡禁不止,只是不再招摇过市则矣。而且越是隐蔽,越是热闹,招揽大批好事者闲散人一探究竟。其中亦少不了高门子弟。
在纨绔们的圈子里,偏离正统乃至违背律法是门槛和投名状。但他们也不敢太过放肆,聚会多是知根知底的熟人。江棘落座时迅速扫了一眼,都是熟悉面孔,身侧三两佳人环绕。
江棘想安静当个哑巴皮影,但江钰之难得带女伴赴会,狐朋狗友们不肯放过他,又是起哄又是灌酒。江棘不自在极了:他太擅长在人群里悄无声息消失,却从未习得成为焦点后该有的反应。江钰之在接连逼问下半真半假、装作不情愿地吐露江棘的来历,求饶道:小娘子脸皮甚薄,禁不住兄弟们挑逗。江棘坐在他怀里,从脸颊到脖颈都红得像开裂的无花果,酒气混着浓艳的胭脂香粉,熏得人头昏脑涨。
众人正待取笑,却有个陌生男人随着侍女溜进来:“在隔壁耳闻几位公子高见,特来拜访,不打扰诸位情致吧?”
受空间所限,楼内雅厅皆以珠帘和帷幕隔断,但常客或贵客都挂过名,轻易无人打扰。能来“打扰”的,身份必然不一般。
在座的一细看,倒是都认识来人:浙东王氏庶子王钧,其父三月前才因贪墨受贬至越州。好巧不巧,此案正是经江钰之父亲一手操办。
王钧拿着一盏满满当当的高足酒杯,弯腰与各人敬酒寒暄:“钱少爷、赵二公子……”最后才走到江钰之面前,“江兄,久仰。”
江钰之没有坐在主位,按礼不该是最后一个。他旋即起身道:“不曾听说王兄进京,这一杯就当给王兄接风洗尘了,失礼之处请多担待。”
江钰之与房间内关系最密切的对视一眼,觉得来者不善。王父虽谪迁出京,但长子仍在任上。王钧此时骤然出现,不算奇怪也是耐人寻味。
王钧作谦卑姿态拜了一遍山头,没有立刻离开,却兀鹫般盯着紧靠着江钰之身后的人道:“江兄也好风月?”
江钰之道:“王兄说笑,咱们来这儿是作什么的?”
王钧笑道:“只是觉得江兄眼光独到。我也敬这位小美人一杯。”
江钰之道:“不敢当。”而后把自己的杯子递给江棘,江棘羞涩一笑,屈腿行礼,以袖遮脸一饮而尽。
王钧没有怪罪江棘的沉默不语,对其他人又说了些车轱辘的奉承话后才告辞。
不速之客如同往沸腾的饺子锅里浇的一瓢冷水,使得满桌流光溢彩的饮馔失了兴味。
不过订一回位也不容易,散场后几个公子哥都要留在此处过夜。江钰之借口不想再与王钧碰见被寻晦气,一面抱怨一面脚底抹油带江棘离席。
头顶一轮圆月惨白,瘦长云影浮动似虫。深夜巷中阒寂,枝叶繁茂的树木如鬼影幢幢。
江棘发髻上的玉钗金钿历经两三个时辰已是摇摇欲坠,江钰之索性一把扯下,扔进路边灌木丛中。
青瀑流泻包住江棘的脸,只露出红艳的耳尖。江钰之忽然问:“你们平时不会喝酒吗?”
江棘怔了片刻,才意识到江钰之是问他从前做杀手时。他摇摇头道:“我们并不熟络,平时连交谈都很少。”
“那多无聊。”江钰之点评道,他好像有些醉了,溜出口平日不会讲的胡话:“还是和我在一起长见识吧?你不同意?也是,和那群人一块也没什么意思。”
“有心眼的想巴结你,愚钝的不堪入目。都不如在家躺着数头发……唔?”
“主人恕罪。”
江棘遽然捂住江钰之的嘴,拉住他转过一栋屋脚。
江棘气音道:“有人跟踪我们。”
“那怎么办?不,让我想想会是谁?”
“主人,别着急。”江棘握住江钰之肩膀,轻手轻脚推着他靠紧墙壁,“抱我。”
“哦……哦。”
“然后像,方才那样……”江棘突然支支吾吾。
“方才?”江钰之糊涂了。
“就是在酒桌上……他来了。”
“在……”哪?
江钰之两个字还没说完,便见江棘疾冲的白鹤一般脚尖一点飞了出去,视野里只剩裙摆的虚影。
兔起鹘落,江棘几招夺了对方的匕首,掰断手腕,膝盖顶着他的颈骨按在地上。
江棘冷声问:“谁派你来的?”
身下人抖如筛糠,牙关紧咬。
江钰之第一次目睹江棘身为杀手的能力,几乎忘记呼吸。直到江棘制住歹人,他又等了好一会才敢近前。
“麻烦主人检查他身上有无信物。”
江钰之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翻看其衣襟腰带。不想这贼人趁江棘心神一时分散,竟以内力冲断手臂,击向江钰之的百会穴。
江棘立刻甩出匕首,拦下残肢钉于地上。但他没能控制好气力,身下俘虏喉骨也被瞬间折断。
江钰之受惊坐倒。
江棘连忙伸手欲扶:“抱歉主人,吓到你了吗?”
“主人?”
江钰之摇了摇头。他只是一时为江棘脸颊上的血滴而目眩神迷。
他恍然大悟:那才是最适合他的胭脂色。
10.
血色在地面蔓延,仿佛形成幽深的洞口。
“然后怎么办?”江钰之一手用袖子挡住口鼻,闷声问。
江棘亦是发愁:他可以一个人处理尸体,但子夜时分又才脱险境,他不敢放江钰之一个人回府。
“主人还有力气吗?”江棘扶着江钰之手臂,轻声反问。
江钰之握了握拳,定了定心神:“应该……算是有吧。”
“这里离城郊一片荒地不远,主人可以的话,与我一起把他埋了吧。”
“不能就放在这吗……”江钰之默默嘟囔一句。但他也知道就此逃离只会遗患无穷,因而折上袖子准备和江棘一起抬起尸体。
“等等。”江棘扯下一大片襦裙衬里,作面罩给江钰之围上。
两人一前一后搬上尸体,趁着月光明亮,快步走到江棘所说的荒地。江棘连根拔走一棵英年早逝的枯树。两人手脚并用,直到晨曦才将那刺客完整埋好。翻墙回到江府时,已经距江大人出门朝觐过了一个时辰。
江钰之瘫坐在博古架前,等江棘准备木桶、热水、皂粉与香料。他抬起双手,指缝与掌纹皆是血污与泥灰,五指不受控制地微颤,与狂跳的心脏一同在身体里地震。
他仿佛如梦初醒,平静的、热闹的、万民来朝的都城中,光可鉴人的石板路上不知流过多少人的血。他们如同鸡鸭鱼肉般被宰杀和掩埋。
由江棘这样的刀来做。
手上的脏污令江钰之恶心。他不知不觉陷入一种掌握权柄者常有的矛盾。着迷于炫目的刀光,又厌恶与惧怕死去的同类。
“主人,已经准备好了。”江棘走近道,顿了顿,“需要我扶您起身吗?”
江棘的声音平静,甚至有一点轻快。他已经迅速将脸和手冲洗干净,还换了新的便服。他的神情也那么波澜不惊,仿佛他们只是像平常一样夜游后回府。江钰之心中无端地生出愤怒。
江钰之一言不发,冷着脸让江棘扶自己进了浴桶。
江棘习惯他的喜怒无常,没觉出什么异样。他利落地卷起袖子,按往日流程舀水浇在江钰之头发上。
“你很熟练。”
“什么?”
“自然不是帮人沐浴。”江钰之闭着眼睛,沉下肩享受江棘力道适中按捏。他心想,江棘的确相较一般的侍从而言机灵些,他不过语焉不详地调教过一次,江棘便懂得如何看顾他的身体。如此说来,“熟练”杀人越货也属正常。虽然他依旧不满意江棘仿若无事的模样。倒显得他少见多怪似的。
江棘没有直接回答,伺候江钰之的力道不变,却反问道:“主人害怕吗?”
江钰之忽然伸手,拎住江棘前襟向下拽,在他耳边吐出两个字:“无礼。”
江棘立刻道:“抱歉。我无意冒犯您。”他顺从地任江钰之掐住命脉,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趴伏在木桶边沿。他显得过分冷静,其实是压抑了兴奋和难以言说的愉悦。在于他跟随江钰之以来,第一回真正完成了保护主人的使命,而不只和其他侍从一般听令办事。他怕主人发现他竟然心情尚好,才竭力表现出不温不火的模样——但主人似乎仍然不高兴。
江钰之有意对江棘略施小惩,又不愿小题大做。他想了想,松开手,转而怏怏道:“若我说是呢?”
江棘微诧,“主人……”
江钰之站起身,示意江棘为他穿好里衣,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昨日吓到我了,要怎么办?”
江棘诺诺:“我……但凭主人吩咐。”
这回又不机灵了。岂止不机灵,简直愚钝至极。江钰之暗骂。他佯作思考道:“我要你陪我……”
……
“主人,这样可以吗?”
“可以。”
"真的没有挤到您吗?"
江棘窘迫地躺在江钰之身侧,手足僵硬不知该怎么摆放,像刚出生还不熟练四肢的幼兽。
“闭嘴。”
“我……”
江钰之忍无可忍地捂住身侧人开合的嘴:“睡觉。”
江棘立刻闭上眼睛。
江钰之温热的修长的手如同蒸屉盖子封住暗卫的慌张的气息。江钰之凑近去看他翩跹的眼睫,手掌上移,盖住那对不安分的眼睛。
口中忽而闯入湿热陌生的活物,江棘差点反射般地弹起来。
江钰之倾身压住江棘,衔着他薄软的下唇,像是要一口咬下来,含含糊糊命令他:“不许动。”
像误入湿热的巢穴,或是无意启封的蜜罐。江钰之一边好奇一边占有。他化身为兽,在不可测的威胁中去窥探与验证同类。
江棘只觉得怪异。江钰之所谓的亲吻如同进食。服从的欲望让他小心翼翼地迎合,抗拒的本能让他紧绷着下颌直到腰间的肌肉,表现出一种生疏的欲拒还迎。他误打误撞地取悦了主人。
他不记得江钰之何时停下,一盏茶或是一炷香,快得令他无法理解主人的目的,又漫长得令他昏昏欲睡。
傍晚,江棘陪同江钰之用餐后,江钰之主动去见了父亲,直到半夜才结束谈话。江钰之没有提出额外的要求,江棘如往常一般为他守夜。
过了几日,江钰之又要独自出远门,命江棘看家。
江棘应下,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忍不住在江钰之踏出门槛时交待了一句“路上小心”。
江钰之有些诧异。他本应立刻责骂江棘的僭越,遗憾的是他既没有气恼的情绪,也没有捉弄的心情。他作出了更令自己诧异的动作,他点了点嘴唇,而江棘竟然毫无障碍又毫不犹豫地理解并满足了他的想法。甚至连他本人都不能讲明这一念的来龙去脉。
江棘迅速以暗卫标准的受罚姿态低头跪下。
江钰之深深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