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7.
      江棘从噩梦中惊醒时,月光明亮如雪,沁在眼里似有凉意。

      梦里少年在他面前被梁木穿过胸口,他的心也随之骤然一空,余下惊痛至极的麻木。

      少年嘴唇仍翕动着:"……我不是……"

      离那刀光剑影的一夜几乎经过一个春夏秋冬后,他读懂了这句唇语,耳畔如惊雷炸响。

      江棘小心翼翼地从江钰之臂弯中支起上身,缓缓揭开盖住后者胸腹的薄被,借此夜皎洁确证他心底的猜疑。

      而后枯坐至清晨。

      江钰之听见昨夜与他纵情欢好的人说:“你还是骗了我。”

      江钰之仍赤裸着,仰视江棘,状似坦荡道:“比如什么?”

      “他是谁?”江棘的尾音还是带了颤意,仿佛未拨好的琴弦,“我知道那天在江府的不是你,江钰之。”

      江钰之默然片刻,忽然直起上身,呼吸拂过他昨天才蹂躏过的红,反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你和他也像我们一般□□过?”

      江棘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胸口激烈起伏:“江钰之,你混蛋!他死了!他是替你死的!”

      “你情我愿钱货两讫的交易,江家没有对不起他。”江钰之漠然道,“父亲一意孤行,我也无权干涉他的决定。我承认,我有我的罪过,但不是对他。”

      江棘哂笑了一声:“你们父子俩真是耍得好手段,要我卖命还要我全部灵魂,设计我,让我蒙在鼓里为一个赝品粉身碎骨。”

      他回忆起自己满心满眼做江钰之狗腿子时,像一个冗长的笑话。其实他们只需要他为江家三代单传的公子而死,何必如此苦心孤诣?

      “是我对不住你。”江钰之沉声道,“往者不可谏。阿枣,江家已经覆灭,只有我们相依为命,我们不受束缚,可以从头开始。”

      他的阿枣,不再是看家护院的棘刺,而是他掌心的果实。

      “从头?”江棘饶有趣味地重复这两个字,“以你的妻妾、你的脔宠的身份?”

      江钰之急道:“当然不是!我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当你是任我控制的奴仆。只要我们一道,你想要什么样的身份都可以。”

      “可这条命我已偿还过你,我曾经的主人。如今我是自由的。”

      江钰之心道,我用得着你来提醒我么?他不再拥有说一不二“主人”身份,也失去了不问缘由占有一个人的权力。江钰之与江棘剔透的,黑玉似的的眼瞳对上时就知晓了。

      他只是想再自欺欺人多一刻,多一时便多了一时情分。

      “你离不开我,你也不能离开我。”江钰之深吸一口气道,“你的自由是我给予。你此前的……伤情,非我所愿,而我救了你。”

      他不能暴露自己的懦弱,只能选择用最恶劣的方式困住江棘。

      “我不会限制你,但无论你去哪里,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能迈出的每一步,都有我江钰之的一份。”

      江棘该反唇相讥,我没有要求你救我,我宁愿死在那一了百了——但他说不出谎话,不再唯,是一万个不愿死的。

      他愤愤甩开江钰之试图为他擦泪的手,兀自套了能外出的衣裳。

      "别跟着我。"江棘背对着江钰之道,“我还没准备恨你。”

      “还有,有一点你倒是猜对了。我和他确实吻过,也亲热过。”

      ……

      江棘裹紧外衫,踢开一只晒干的海蜇。

      他后悔说出最后那句话了。回过神来,总觉得带着一股莫名的打情骂俏意味。在江钰之面前说起与另一人的亲密行径,好像要故意引得他嫉妒,进而更讨好自己似的。

      虽然是少年亦是盗用他人名分来骗他,但斯人已逝,他心中只余兔死狐悲的怜悯。

      而他对少年一无所知。

      罪魁祸首想来也已伏诛,徒留两个知情者,在一地鸡毛中夹缠不清。

      惊涛骇岸、海鸥翔集,江棘叹了一口气,吸了一口咸涩海风,呛咳不止。

      江棘在心中又记上一笔江钰之的罪行,暗暗骂前任主子救人也救得不利索,剩他一副千疮百孔百无一用的身体,还要他千恩万谢。

      让他不能全情沉浸这无尽碧色里。江棘贪恋地四处张望,无意间与一名琼安女对视,对方好像认得他,与他招了招手,他也如此回礼。沿海处处人事景物,江棘眼中所见印象中与江钰之所言一一对应。怎么又有他?江棘摇了摇脑袋,心道江钰之不如去说书,还有些禀赋在。

      揣着一池浮萍样的思绪漫步,江棘见到一径入海的小河。他沿着河道进入岛上低矮的山陵。

      山中枝叶繁盛,鸟鸣叽喳,不具名但华丽无匹的奇花异草撞入眼帘,是他从未见过的华丽秘境。

      江棘一时呆住。

      眨眼间,一头梅花鹿穿花拂叶而至,在距他几丈远的地方,旁若无人地吃草。

      江棘心下倏而一松,亦席地而坐。

      白露未晞,草木清香沁人心脾。

      梅花鹿的耳朵时不时抖一抖,像是听到耳旁蝴蝶的窃窃私语。

      他又想起了江钰之。在他全神贯注地守夜或做内务时,江钰之总喜欢偷偷摸摸靠近他,突然贴紧他耳朵说话,或者仅仅吹出口热气,以此捉弄他。而以他灵敏的知觉早已发现其踪迹,为讨主人欢心,他不得不装作被吓了一跳的模样。

      对江钰之的记忆像长入血脉的荆棘。他无法遗忘也不能遗忘,他只能接受这是组成他的一部分。他回想成为暗卫的两年,凝视那段光阴如一块尚未风化的蝉蜕。而日日夜夜点点滴滴的情感,已然化入他新的身体。

      “你喜欢它?”

      “嘘——”

      江棘与鹿同时转头,睨了不速之客一眼。鹿扬了扬颀长的颈,走远了些。

      “想要吗?”

      江棘嗤笑:“我想要,你就能给吗?”

      “可以试试。”

      “口气真大。”

      “是吗?我自觉还谦虚了。”

      江棘又笑了一声。

      沙沙。头顶一队麻雀飞过。

      “我不会再骗你。如果你继续留在我身边,你的喜好、心愿,我都会尽力满足。我会……如爱侣一般待你。”

      花言巧语。

      江棘没有质问他是如何找来,也没有再气愤叱骂。他感到疲惫,而恰好有人可供驱策。

      “真的?”

      江棘这一次病倒,算是他与江钰之的心照不宣、意料之内。

      他头一回病得理所当然,像是有意放纵司掌疾病的神仙在身上施术似的,毫无抵抗地经受折磨。

      江棘在入伏时裹着一层被子与一层绒毯,高烧让他昏昏沉沉,醒不完全也睡不痛快。

      眼眶发酸,时不时想流泪,仿佛身体里还有没被蒸干的水气。呼出的热气烘得嘴唇干裂。食欲不振,加上味觉失调,一天只能进些米汤。而药汤苦涩,蜜饯甜腻,他都不要,只一味地豪饮椰水,床边椰壳堆起小山,是他亲手搭建的乱葬岗。

      江钰之谢绝了苏铃好意襄助看顾病人,和邻里的看望。

      “病西子也不是这么演的。”江钰之压抑着火气,忍不住道,“我允许你为所欲为,但不是这样。”

      他改换了面容,却仍旧儒雅英俊,生气时也不显得狰狞。可惜布衣韦带,当不成金玉其外的衣冠禽兽。江棘忽然觉得自己未尝不可从学入仕,虽然作江钰之书童只是装模作样,但也不是没有进益,比如看着江钰之的时候,还能回想起那群世家子弟互捧臭脚的言辞。

      江棘的目光移到身前巴掌大的碗,里面是江钰之炖好且晾至温度合宜的补汤,淡金水浆中漂浮的红枣与当归时隐时现。

      江棘心想,他的无理取闹到此为止,江钰之的纵容和忍耐也到此为止了。任性对于他过分生疏,他照猫画虎也画不出所以然。他将要忘却他的目的,是试探江钰之的诚意?还是逃避作出选择,哪怕这选择没有任何迫切意味?结果成了他的作茧自缚。

      他看着拒绝过多次的餐食,拿起碗一饮而尽。然而空空如也的胃脘乍然受到刺激,江棘下一刻便不受控制地吐了出来。

      江棘愣住,语无伦次解释:“我、咳咳、我不是……”

      “无妨。”江钰之拦住他起身收拾的动作。

      江棘此时才对江钰之的变化有了实感。江钰之人后不屑与同辈为伍,但相似的毛病是不落的,用琼安的土话说是“龟毛”,受服侍时很是吹毛求疵。穿戴的服饰整洁还不够,还要熏过香,放到味道醇厚但不刺鼻为止。

      他漱了漱口,转身假寐,醒来后没拒绝午后熬好的药汁。

      这天鳞片样的云铺满天空,暮光秀丽,美轮美奂。江棘久违地想活动活动筋骨,奈何躺得太久,骨头酥了一半,只得靠在门槛内欣赏。

      江钰之归家时,江棘在夕照里莞尔一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说:“我认了。”

      江钰之怔然,不知是为他的笑还是他的话。

      “什么?”

      “你不是想让我认命吗?”江棘狠心拜别暮色,向里屋走。

      “我还是对江大人不是没有怨恨,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改变了我,就像捏泥塑一般,在我不知情时把我变成另一个人……而且永远回不去了。”

      江钰之也笑了:“你以为我还是原来的我吗?”

      “所以我同情你,就像同情我自己。”

      江棘凑到他唇边,伸出舌尖舔江钰之刀片似的薄唇。他还意图伸手向下握,立刻被江钰之捉住手腕,缚在背后。

      江棘挑衅般地仰头看他:“听说,这时候会更舒服。”

      江钰之咬牙切齿:“你把自己当什么?”

      “我不知道,江钰之,我不知道……”江棘呢喃着,弯唇气声道,目光向下扫过,“我只知道你从来口是心非,少爷。”

      他仍旧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江钰之侧脸。

      “你听好了,我是江钰之,不再是江家的少爷。我是和你一起重生的人,也是要一直和你纠缠下去的人。”

      他宁肯江棘从臣服里爱他,也不想他可怜他。

      他笃定道:“我说过,你离不开我。”

      江棘道:“难道我有的选吗?”

      他亦是第一次面临有关生存之外问题的抉择。这问题重要又棘手,如果随波逐流是更轻松的,那便如其所是。

      “你选的是对的。并非我强求,而是你我的因果。”江钰之轻吻江棘额角,叹息般地说道,“不是认命,是坦然相迎。”

      他将碎裂的刀一点点拼起来,不是为了放他自由。江钰之起初只因残存的良心而接手的麻烦,竟然不动声色地成为他的执念。

      他乐于见到江棘恢复记忆,哪怕这可能破坏他的计划。只因他贪心不足,要完整的人来爱他,而不仅是单纯的刀。他是存着铁杵成针集腋成裘的心,准备软硬兼施地迫使江棘来爱他的。

      世人皆知爱生忧怖——若是反过来呢?

      江钰之由上到下抚摸江棘的脊背,好似温柔地安抚失控过的宠物。

      江棘望向江钰之棱角分明的面孔。他还能感受到残存的,为他赴汤蹈火的欲望,像灰烬一样堆在心上。

      他们抵足而眠。

      ……

      “你实话实说,还有多少银钱,能让人家忍我们住到现在?”

      “自然是身无分文,入不敷出。为了不让你沦落到卖身境地,只能由我每天靠外出乞讨。”

      “你……是不是只会信口雌黄?”

      “我说过很多句真话,你不信罢了。”

      “我如果不信就好了。”
      “真的。”

      “如果还没做好决定呢?”

      “每一刻都算数。”

      “那好,我累了。”

      江钰之轻松背起江棘,像负着一束温凉的绸缎,心下泛起隐忧。江棘在乍然暖意中昏昏欲睡,不一会儿,头一歪,失去了意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