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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奇怪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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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碰见个奇怪的人。”
酒吧里凌乱的炫光惹人头晕,凌郇在一旁歪得没正型,正抱着酒瓶说梦话。
看起来还算清醒的尹上卿很大方地向他施舍了一个目光,挑了挑眉:“谁啊?”
“不认识。”动感的乐声震得他难受,只觉得心脏都要偏航,郁从韦偏了偏头,微微皱着眉道,“一个司机。”
他赶夜路,后视镜几乎瞧不真切。那司机的头发很长,刘海几乎遮住眼睛,他只能看见他细碎的眸光。
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句话能拐八百个弯,郁从韦就等在后座,听见那个人最后定位在一种叹息似的气音,又带了莫名其妙的缠绵。
他的嗓音有点哑,于是郁从韦断定车内淡淡的烟草味来自他自己,他看见他斜斜地投来一点目光,头向后偏了偏,语气有一点轻佻的笑意。
他说:“我见过你。”
尹上卿微微睁大了眼睛,一边的眉毛高高扬起,惊疑道:“你同学?发小?还是你们学校的学生?”
郁从韦摇了摇头。
那个人身上有掩不住的颓丧气息,胡子像是刚刮过,还遗留了一点儿胡渣,他看见他堪称苍白的侧脸,那个人仰了仰头,视线从阴影中瞧过来,他又看见他浓重的黑眼圈。
他看起来并不年轻。
郁从韦没来得及回答他。
他又自顾自地笑:“你朋友坐过我的车,我送他去学校,在你们学校的门口见过你。他长得不高,还有点儿婴儿肥,长得很可爱。”
郁从韦知道他说的是凌郇,但他没想到,他与自己不过一面之缘,竟也能清晰地记得自己。
他还没来得及惊讶,那个人忽然转过身来,稍微向前探着身子,这次是正对着他,于是他清楚地看见了他稍长的刘海下的眼睛。
他的眼窝很深,看过来的时候,眼底有不同于他自身颓丧气质的精气神,像藏着银河。
他的嘴角噙着笑意,郁从韦闻见了他身上浓重的烟草味。
“你是不是叫郁从韦?”
“一面之缘还能叫出你的名字?”尹上卿满脸的怀疑,连一边歪在她身上的凌郇都顾不上了,她眯了眯眼睛,给出了结论,“不会是什么跟踪你的变态吧?”
郁从韦很果断地说:“不会。我没见过他。”
他没控制好表情,露出了一点点不适的神态,那个人瞧见他的表情,猛地回过头去,目视前方,仅透过后视镜看他。
他的语气有些懊恼:“你是不是不喜欢烟味啊?”
郁从韦抿了抿唇:“……”
“对不起。”他说,“我不抽了。”
郁从韦急着回学校,本就有点烦躁,又碰上个莫名其妙还话多的司机,他头有些晕,便皱着眉没应他。
那个人忽然哑了,有好久没再打扰他,直到郁从韦微蹙起的眉间放松下来,像是缓和了不少,他半阖着眼睛,听见前面的人轻声说话。
这次的语气很平静,还有一点儿莫名的落寞:“我去过你们学校,在那面教师墙上见过你的照片,你那张照片拍得很好看,我就记住了。”
郁从韦没什么印象,也不记得那张照片究竟拍得怎么样,但他知道那面墙,在艺术楼通往实验楼的拐角处。那是片很偏的地方,连校内的同学都很少去。
但他实在有些倦了,也没心情去思考这些细节,只疲惫地轻声应了一句:“谢谢。”
前面的人因为他的回答变得很高兴,很愉快地说:“不客气。”
车窗外的霓虹灯斜斜地漏在车里,车飞快地驶进隧道,将夜色丢在身后,视线忽然变暗,郁从韦闭了闭眼,听见前面的人说:
“我姓夏,你可以叫我夏清也。”
尹上卿翘着二郎腿,手搭在腿上,她腾出另一只手扶住靠在她肩头正慢慢下滑的凌郇,撩起眼皮看向对面情绪不太好的人。
“在想什么?”她淡淡开口,平静地疏导他,“在想一个司机为什么会有兴趣逛大学校园?还是在想他为什么独独记得你?”
郁从韦叹了口气,扯了扯嘴角:“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他在尹上卿审视的目光里沉默了一秒,站起身,看向已经躺在她腿上的凌郇:“我们该走了。”
尹上卿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摇了摇头,起身和他一起去拉沙发的人。
凌郇被他们两个架着走到了酒吧外,不远处的路灯投下昏暗的光,已是能量告罄的状态,尹上卿道:“放车上吧,先送他回去。”
两个人把醉鬼送进后座,尹上卿关上车门,就听见郁从韦在身后说:“你先送他走吧,我回一趟学校。”
他又在尹上卿看过来之前补充道:“东西落在办公室了。”
“……”尹上卿默了默,没再追问,只说,“已经很晚了,拿了东西早点回去,到家记得发信息。”
“嗯。”郁从韦点点头,目送她上了车,黑色的车眨眼间融进夜色里,消失在视野尽头,他看见自己被路灯拉长的身影。
他的工作其实不多,一个星期最多只上一节课,教一些翻来覆去说过很多遍的知识,可能有些枯燥,但他很喜欢。
他喜欢忙起来的感觉,喜欢让自己处在高度的忙碌中,这样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放弃思考一些事,而投入另一个无人打扰的世界。
已是半夜,学校里大多数的灯都关了,只有路边的路灯闪着零星的光,比酒吧外的灯还昏暗。
他其实没有要拿的东西,也不知道回学校干什么,但他在那个瞬间想起了那个司机长长刘海下的目光,于是下意识给出了自己独处的机会。
他忽然想去看看他说的那面教师墙。
艺术楼在学校北面,要穿过长长的石板路,路旁的树抽了新叶,他在潮湿的空气里吸了吸鼻子,忽然觉得冷。
那面墙很早以前就有了,用的都是一些老照片,他在左下角的位置看见了自己。
那时候头发比现在还要短些,照片上的人生硬地扯出一个笑,正隔着时光和他对视。不知是不是照片太老,还是环境太黑看不清楚,拍得有些糊,整个人无端笼着一层模糊的病气,他视线下移,看见右下角标注着小字。
——2013年4月,于魁北克。
他不喜欢拍照片,最近一次的拍正式照是年前的校庆演出,刚来学校的时候,他手里确实没有别的照片,用的这张,估计还是他翻箱倒柜才找到的,是当年留学的时候拍的。
他记性不好,不太记得什么东西,只模糊的有些印象,记得那是一次校外的音乐演出。
除此之外,大多已经淡忘了。
学校离他的住处不算远,一般步行十分钟就能到,但他今天确实有些累了,便叫了车,站在路灯下等。
他在这间隙里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司机,于是暗暗祈祷不要再碰上,下一秒,出租车缓缓停在眼前,他和车窗后的那张脸对上目光。
夏清也貌似剪了刘海,眼睛刚好露出来,路灯下,能清晰地看见眼底的亮光,他似乎有认真收拾过,看起来比初见时精神了许多,瞧见他,很愉快地笑起来:“好巧。”
郁从韦:“……”
郁从韦面无表情地坐上了车,在夏清也的灼灼目光里叹了口气,说:“这么晚了还要工作吗?”
夏清也眯了眯眼睛,笑着反问他:“你不也是。”
“……”郁从韦有一瞬间的卡壳,他想说他不是工作,又想起那面教师墙,于是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他说,“辛苦。”
对方摇了摇头,大概是在笑他的无趣,他没管,闭着眼睛靠在一旁休息。
车窗外忽然变得明亮,又在下一秒变得黯淡,车子正在缓慢减速,他听见夏清也有些失落的声音:“怎么这么快。”
他睁开眼睛,面不改色地反问:“你不满意?”
夏清也就笑:“对啊,我还想多和你待一会儿呢。”
“……”郁从韦面无表情地下了车。
身后夏清也隔着窗叫他:“郁先生!你下次出门还会叫我吗?”
郁从韦头也没回地进了楼,根本没理他。
皎月高悬,出租车仍然停在原地,夏清也一直盯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手机恰巧在这时响起,他一手扶着方向盘,接通了电话。
“怎么不走?”
夏清也眯着眼睛笑,他没有打开车门去抬头看,但他知道身后的楼房里,有一个人正在看他,想到这,他就更高兴了,很愉快地说:“等你给我打电话呢。”
“……”
郁从韦有些头疼,一边在心里后悔,一边认命地在电话里说:“这位司机师傅,我希望您有自己的生活,不要对客人有太大的好奇心可以吗?”
“啊?”夏清也叹了口气,随即电话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似乎是推开了车门,声音在夜晚的风里有些失真,“对不起,可是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而已……”
郁从韦站在窗台旁,看见他从车上下来,他走得急,又似乎是扭伤了脚,身形不是很稳,他正在往门口的方向走。
郁从韦一时有些紧张,着急地问他:“你要干什么?”
楼下的人影便停在了原地,似乎是在犹豫,郁从韦皱着眉,听见夏清也在电话里说:“我……对不起,可是我原来的房子到期了,我还没有找到新的房子……我能在你这里留一晚吗?”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有些颤抖,像是在刻意抑制着什么。郁从韦一口气哽在心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楼下的人影一直没动,不知道是不是累的,还是扭伤脚的缘故,看起来站得也不是很稳。
郁从韦有些头疼。
夏清也一直停在原地,没有转身也没有再前进,他大概是想抬头看他,微微仰了身子,却差点没站稳,于是垂着头继续等在原地。
郁从韦沉默着,他想狠下心来开口拒绝,想直接挂断来自这位没有分寸感的陌生人的电话,可他扫了一眼窗外,看见不远处忽明忽暗的路灯,看见树的枝叶在风里无声摇曳,带着凉意的风透过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漏进来,吹得他有点冷,于是他说:“上来吧,太冷了。”
楼下的人影顿了顿,然后走进了楼里,郁从韦看不见他,只能凭记忆揣测他也许已经上了楼梯,可他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见鞋子踩在楼梯上的声音。
这时电话里响起了夏清也有些重的呼吸声,他的语气带着踌躇的试探,声音很轻:“没有电梯吗?”
郁从韦愣了一下,以为他是在吐槽这略显老旧的环境,解释说:“这栋楼比较老了,一直没有电梯,但生活设施都是新的,你不用担心。我在五楼,你来吧。”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再说话,他听见他沉闷的呼吸声和鞋子踩在楼梯上的声音,紧张了一晚上的心这时竟平静了下来,于是他垂着眼走进厨房,烧了一壶热水。
热水烧了五分钟,房门却迟迟没有敲响,郁从韦有些纳闷,忽然想起刚才的情形——他是不是扭伤了脚?
郁从韦后知后觉,急忙抓了件外套就出门了,他在下楼的过程中一边懊恼一边希望夏清也最好已经要到门口。
但他急匆匆下了两层楼,才在三楼楼梯的转角处看见人。
郁从韦一时惊在了原地。
夏清也整个人几乎都靠在那细细的栏杆上,瘦削的手扶着楼梯,因为用力,看起来几乎变得嶙峋可怖,他屈着身子,另一只手紧紧抓在左腿的膝盖上,他的额间渗出了细汗,脸上是还没来得及掩饰的疲惫。
他正在试图把自己的左腿抬上不过二十厘米的台阶。
郁从韦刚想问他是不是扭伤了脚,却在他看过来时哑了声音。
楼道里没有灯,月光从狭小的窗照进来,照亮了夏清也苍白的侧脸,也将楼道间的景象变得一览无余。
郁从韦清晰地看见他明显宽松而晃动的裤腿,看见他抬腿时从裤脚处露出来的一截细细的金属。
“你……”
郁从韦久久说不出话,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走到了对方身前,转过身,微微弯下腰:“我背你上去。”
身后的人没有动,良久才传来一句微弱的气音:“谢谢。”
他的手攀上了他的肩,继而环住他的整个脖颈,温热的气息毫无保留地喷洒在他的颈侧,如远山降下的雾,直直渗进心底。
郁从韦就在那一个瞬间决定原谅他所做的过于越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