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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骗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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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一辈子第一章
一九八三年春,王永强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从市里往家赶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车轮碾过雨后泥泞的乡间土路,溅起的泥点子沾满了他的裤腿。他顾不上这些,心里只惦记着母亲李秀芝的病。
"永强啊,你娘病得不轻,大夫说是心脏上的毛病,你赶紧回来看看吧。"三天前,村支书刘大喇叭在电话里的话像块石头一样压在他心上。
王永强在市农科院上班才半年,是托了老同学赵志刚的关系才进去的。虽然只是个临时工,但能接触到农业新技术,比在村里种地强多了。他原本打算等转正后就把媳妇张桂芳和两个孩子接到城里住,谁知道母亲突然病重。
"娘,我回来了!"王永强把自行车往院子里一靠,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堂屋。
堂屋里,李秀芝正坐在八仙桌旁剥花生,听见儿子喊,手里的花生壳"啪"地掉在地上。她抬头看见儿子满头大汗的样子,眼睛一亮,随即又板起脸来。
"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早忘了这个家呢!"
王永强愣住了,上下打量着母亲——面色红润,声音洪亮,哪有一点生病的样子?
"娘,您不是病了吗?刘叔打电话说您心脏不好..."
"哼!我不这么说,你能回来?"李秀芝拍拍手上的花生皮,站起身来,"你爷爷走了,家里二十亩地没人种,你爹留下的那点家底都快吃空了。你在城里享清福,想过家里没有?"
王永强这才明白过来,母亲是装病骗他回来的。他胸口一阵发闷,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娘,我在农科院刚有点起色,赵志刚说了,再过半年就能转正..."
"转正?转正了你还不是给人打工?"李秀芝打断儿子的话,"你爹当年当县长的时候,多少人巴结咱们家?现在倒好,你倒去给人家当小工!"
提起父亲,王永强沉默了。父亲王建国是村里少有的"大人物",当过兵,转业后做到副县长,却在王永强十六岁那年突发脑溢血去世。从那以后,家里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
"娘,现在不是爹那个年代了..."王永强试图解释。
"我不管什么年代不年代!"李秀芝一拍桌子,"明天你就去农科院把工作辞了,回来种地。咱家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不能到你这就断了根!"
王永强还想说什么,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是妻子张桂芳领着两个孩子从地里回来了。
"哟,当家的回来啦?"张桂芳把锄头往墙边一靠,拍了拍身上的土,"娘说你这几天准回来,我还以为她哄我呢。"
十一岁的大儿子王铁柱和九岁的小儿子王铁锤看见父亲,欢呼着扑上来。王铁柱性子急,跑得太快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被王永强一把扶住。
"爸,你教我那套拳我练熟了,明天打给你看!"王铁柱站稳后立刻嚷嚷道。
"爸,我比哥练得还好!"王铁锤不甘示弱地挤到前面。
王永强摸了摸两个儿子的头,心里的郁结稍稍散了些。张桂芳走过来,接过丈夫手里的包,小声说:"娘这几个月天天念叨你,说城里工作不靠谱,还是种地实在。"
晚饭是玉米面贴饼子和白菜炖粉条,李秀芝特意炒了一盘鸡蛋,算是给儿子接风。饭桌上,王永强闷头吃饭,听着母亲絮絮叨叨讲村里的事——谁家儿子娶媳妇了,谁家闺女嫁到外村了,谁家包了鱼塘发财了...
"对了,你大爷来信了。"李秀芝突然说,"他在黑龙江那边过得不错,说要是咱们这边日子不好过,可以去他那儿。"
王永强的大爷王建军是父亲的哥哥,早年闯关东去了东北,在那边安了家。父亲去世后,大爷曾来信说要接他们过去,被李秀芝一口回绝了。
"娘,咱哪也不去。"王永强放下筷子,"爹的坟还在这儿呢。"
李秀芝眼睛一红,别过脸去擦了擦眼角:"你知道就好。"
晚上,王永强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张桂芳被他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咋了?有心事?"
"桂芳,你说我该不该听娘的,辞了农科院的工作?"王永强望着黑漆漆的房梁问道。
张桂芳一下子清醒了,支起身子:"当家的,这事我可不敢乱说。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娘年纪大了,地里活确实干不动了。咱家就你一个男劳力,你要不回来,这地就得荒了。"
王永强没说话。他知道妻子说的有道理,可心里总有些不甘。农科院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有前途,能学到新技术。更重要的是,那是个走出农村的机会。
"睡吧,明天再说。"王永强翻了个身,背对着妻子。
第二天天刚亮,王永强就起来了。他穿上旧衣服,扛着锄头去了自家地里。春天的田野里,麦苗已经返青,远远望去像铺了一层绿毯子。王永强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搓了搓——干燥松散,该浇水了。
"永强回来啦?"隔壁地里的孙老汉隔着田埂打招呼。
"哎,孙叔,早啊。"王永强应道。
"回来好,回来好啊!"孙老汉拄着锄头走过来,"你不在家这些日子,你娘可不容易。前阵子浇地,她一个人扛不动水泵,还是我帮着弄的。"
王永强心里一酸。母亲要强了一辈子,从不轻易求人,父亲去世后更是如此。她能开口让孙老汉帮忙,肯定是实在没办法了。
"孙叔,谢谢您了。以后地里的活我来干,不麻烦您了。"
"客气啥!你爹在的时候没少帮衬我家。"孙老汉摆摆手,"对了,听说你在市里农科院上班?咋样,能学点新技术不?"
王永强刚要回答,突然听见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村支书刘大喇叭骑着自行车在地头停下。
"永强,正好找你呢!"刘大喇叭嗓门大,隔着老远就喊,"乡里信用社要在咱村设个点,缺个懂账的。我想着你上过高中,又在外头见过世面,想推荐你去,你看咋样?"
王永强愣住了。信用社的驻点员虽然也是临时工,但有编制机会,比种地强多了。
"刘叔,这事靠谱吗?"王永强走过去问道。
"那还有假?乡里王主任亲口跟我说的。"刘大喇叭拍拍胸脯,"不过有个条件,你得先把村里的账目理一理。老会计岁数大了,账做得乱七八糟,乡里查账时发了好大火。"
王永强心里一动。这倒是个机会,既能照顾家里,又不用完全放弃"公家"的工作。他想了想说:"刘叔,我得跟家里商量商量。"
"商量啥?你娘早同意了!"刘大喇叭笑道,"昨儿个我去你家,她一听这事,高兴得直拍大腿,说你这孩子打小就聪明,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
王永强这才明白,母亲装病骗他回来,不光是为了种地,更是为了这个信用社的工作。她早就盘算好了,只是没跟他明说。
中午回家吃饭时,王永强主动提起了信用社的事。李秀芝一边盛饭一边说:"我寻思着,这工作比你在农科院强。离家近,活不累,将来还有可能转正。"
"娘,您早知道了为啥不直说?非要装病骗我回来?"王永强忍不住问道。
李秀芝把饭碗重重放在儿子面前:"直说?你听吗?你跟你爹一个德行,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要不说我病了,你能舍得你那农科院的工作?"
王永强不吭声了。母亲说得没错,如果不是以为她病重,他确实不会轻易回来。
"当家的,我觉得娘说得在理。"张桂芳插嘴道,"信用社的工作旱涝保收,还能照顾家里。你在农科院,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两个孩子都想你想得慌。"
王铁柱和王铁锤立刻附和:"就是就是,爸你回来吧!我们教你新学的拳法!"
看着一家人期待的眼神,王永强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行,我明天去农科院把手续办了。"
李秀芝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夹了一大块鸡蛋放到儿子碗里:"这才像话。咱老王家的人,到哪儿都不能忘了根本。"
第二天一早,王永强骑着自行车去了市里。农科院的领导听说他要辞职,很是惋惜。
"小王啊,你是个好苗子,学东西快,又肯钻研。"李主任推了推眼镜,"要不这样,你先请长假,回去试试那信用社的工作。要是不合适,再回来。"
王永强感激地谢过领导,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临走时,赵志刚送他到门口,拍拍他肩膀:"永强,农村信用社现在发展很快,说不定比在农科院有前途。你脑子活,会来事,在哪都能干出名堂。"
回到村里,王永强直接去了村委会。老会计已经把他的账本都准备好了,堆在桌上像座小山。
"永强啊,这些账就交给你了。"老会计如释重负地说,"我老了,眼睛花了,记性也不好了。"
王永强翻开最上面一本账册,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歪歪扭扭的备注让他一阵头疼。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您放心,我会弄好的。"
那天晚上,王永强点着煤油灯在村委会算账到深夜。回到家时,发现母亲屋里还亮着灯。他轻轻推开门,看见李秀芝正在灯下缝补衣服。
"娘,这么晚了还不睡?"王永强轻声问。
李秀芝抬头,昏黄的灯光下,王永强突然发现母亲脸上的皱纹比半年前深了许多,头发也白了大半。
"等你呢。"李秀芝放下针线,"账目看得咋样?"
"乱是乱了点,但能理清。"王永强在母亲对面坐下,"娘,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信用社招人的事?"
李秀芝笑了笑:"刘大喇叭上个月就透风给我了。我琢磨着,这工作适合你。你打小就聪明,算账快,又会说话,在村里人缘也好。"
"那您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何必..."
"直接告诉你,你能舍得农科院吗?"李秀芝打断儿子,"永强啊,娘知道你想往外走,可这家不能散啊。你爹走了,你就是顶梁柱。铁柱铁锤还小,桂芳一个人撑不起这个家。"
王永强沉默了。他明白母亲说得对,可心里还是有些不甘。
"娘,我不是不愿意回来,就是觉得...可惜了农科院的机会。"
"啥可惜不可惜的!"李秀芝一摆手,"信用社的工作不比你那临时工强?再说了,你爹当年要是只顾着自己往上爬,不管这个家,能有你的今天?"
提起父亲,王永强不说话了。父亲在世时经常说,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责任。对家庭的责任,对土地的责任,对祖宗的责任。
"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李秀芝吹灭了油灯。
黑暗中,王永强听见母亲轻声说:"永强啊,娘不是拦着你出息,是怕你走远了,忘了回家的路..."
王永强鼻子一酸,在黑暗中点了点头,虽然他知道母亲看不见。
从那天起,王永强开始了他在村里的新工作。白天整理账目,晚上学习信用社的业务知识。周末就下地干活,把荒了半年的田地重新收拾起来。
一个月后,当他把整理得清清楚楚的账本交给乡里来的检查组时,检查组组长惊讶地说:"老王,你这账做得比乡里的还规范!难怪刘支书极力推荐你。"
就这样,王永强正式成为了王家村信用社的驻点员,同时兼任村会计。他的人生轨迹,因为母亲的一场"病",彻底改变了方向。
有时候夜深人静,王永强会想起农科院的试验田和那些没来得及学的农业新技术。但每当他看到母亲欣慰的笑容,妻子不再操劳过度的面容,孩子们每天能见到父亲的喜悦,他又觉得,这样的选择或许是对的。
人生的路很长,有时候看似是退步,其实是另一种前进。王永强还不知道,这个被迫的选择,将会开启他怎样不平凡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