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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扎根 ...

  •   信用社门框上那颗歪歪扭扭的五角星,在九月的阳光底下泛着铜锈。王永强用鸡毛掸子扫着柜台上的灰尘,听见门外传来叮铃哐啷的自行车响动。还没转身,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旱烟味混着汗酸气飘了进来。

      “永强兄弟,给俺瞅瞅这个月底能贷多少钱?”村东头的李三麻子把汗津津的胳膊搭在木柜台上,手指头缝里还沾着泥。他身后跟着三四个村民,都伸着脖子往屋里张望。

      王永强翻开蓝皮账簿的手指顿了顿——这是信用社扎根王家村的第二个月。他转身从墙上摘下新做的木牌子,上面用红漆工整整写着“贷款需备证件”,二十三个字像玉米粒似的排得整整齐齐。

      “三哥,您先把户口本和地契拿来,还有大队开的证明信。”他特意把声音放大了些,让后面排队的人都能听见,“现在信用社正规化了,不像以前生产队打白条。”

      灶火坑那边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接着是张桂芳压着嗓门的嚷声:“娘!这腌菜坛子都长毛了还留着干啥?”王永强眼皮一跳,他知道这坛子母亲存了二十年,是父亲当年评上劳模的奖品。

      果然,李秀芝的声音炸雷般在院子里滚开:“败家媳妇!你爹在的时候,别说长毛的咸菜,发霉的地瓜干都舍不得扔!”

      外头排队的村民哄笑起来,李三麻子挤眉弄眼道:“永强啊,你这掌柜的不好当,外头要当菩萨,屋里还得当裁判官。”

      王永强脸上热辣辣的,手上算盘珠子却打得啪啪响:“三哥,你名下能贷一百五。要现金还是折化肥票?”话没说完,就听见西墙根底下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大儿子铁柱练功的沙袋又撞歪了晾衣杆。

      晌午日头毒得很,王永强蹲在信用社后院的菜地里摘黄瓜。这半亩荒地是他新开垦的,种着茄子辣椒西红柿,藤蔓在竹架上爬成一片绿云。裤脚忽然被什么东西拽住,低头一看是铁锤抱着他的腿打提溜。

      “爸,奶奶和娘又吵起来了!”小家伙脑门上汗津津的,“为着给哥扯布做新褂子,奶奶说用你上月拿回家的蓝涤卡,娘说要留着给你做中山装。”

      王永强摘了根顶花带刺的黄瓜塞给儿子:“去,给你哥分半根。”直起腰时,看见妻子攥着块蓝布站在柿子树下,眼圈红得像熟透的果子。

      “当家的,你说这布...”张桂芳话没说完,李秀芝举着烧火棍从灶屋冲出来:“永强在公家上班的人了,能穿补丁衣裳见人?铁柱那野猴崽子穿什幺新的?上月才扯的军绿布!”

      铁柱正在槐树下扎马步,闻言梗着脖子喊:“我就要蓝的!二狗他爹在农机站上班,穿的就是蓝褂子!”话音未落,铁锤啃着黄瓜插嘴:“奶,我想要的确良...”

      哄闹中,王永强突然发现墙头上探出个灰扑扑的脑袋。邮递员老陈晃着封信喊:“东北来信!王建军寄的!”

      堂屋里顿时安静了。李秀芝抹了抹围裙接过信,却不拆,手指在信封上那道红蓝相间的航空标上摩挲。那是种王家村从没见过的邮票,大雁飞过冰雪皑皑的山峦。

      “娘,大爷说什幺了?”王永强轻声问。自打爷爷去世,这位远在黑龙江的大爷就像根若即若离的风筝线。

      李秀芝掏出老花镜,信纸上的字迹粗犷得像树杈子划的:“...今春林场活多,倒套子的马队缺人手。永强要是愿意来,一月能给八十,吃住全包...”

      张桂芳的眼睛瞬间亮了,王永强却看见母亲的手在发抖。那抖不是老态,而是二十年前父亲出殡时,母亲攥着棺木不让下葬的颤抖。

      “让他滚!”李秀芝突然把信拍在八仙桌上,震得茶碗蹦起来,“当年他撺掇你爹跟他闯关东,你爹要不是舍不下我们娘俩,早死在外头了!”

      可那天夜里,王永强起夜时看见母亲屋里的煤油灯还亮着。窗纸上晃动的影子,正把东北来信叠成小块,塞进父亲留下的铁皮糖盒里。

      霜降前一天,王永强在信用社撞上件棘手事。刘大喇叭领着个穿四个兜干部服的人进来时,他正在给五保户王寡妇念存款利息。

      “这是县信用社的张主任,要查阅咱们村八二年的集体账目。”刘大喇叭挤眉弄眼的模样,让王永强后脖颈发凉。

      果然,张主任手指在账页上一戳就是个油印子:“小王,双河生产队这拖拉机维修费怎么是支出两笔?”

      王永强凑近细看,腊月的寒气突然顺着脊梁爬上来。同一辆拖拉机的修理费,在八二年三月和五月各报销了四百块。可村里那台“东方红”去年清明就瘫在打谷场了——这事儿他在追查生产队旧账时就听孙老汉说过。

      “可能是记重了...我找老会计核对...”话没说完,张主任的茶杯就磕在柜台上:“胡闹!亏你还在农科院待过!这是典型的重复报账!”

      这天晚饭时,李秀芝觉察出儿子的异样。往常能吃三个贴饼子的王永强,今天只往嘴里扒拉米汤。

      “出什幺事了?”老太太碗筷一放,眼睛像摸了电门似的亮。等听完整桩事,干瘦的手往桌沿一拍:“老孙头!准是这老帮菜搞的鬼!”

      说来也巧,第二天晌午生产队交公粮,孙老汉往公社送粮的车轱辘卡在了沟里。王永强路过时,看见老人家正跪在泥地里撬车轮,汗珠子把补丁摞补丁的褂子都洇透了。

      “叔,我来。”王永强脱了鞋就要往泥里踩,却被孙老汉一把攥住手腕。老人裂着血口子的手掌像砂纸蹭过皮肤:“永强,那账...那账是八二年发大水,乡亲们实在揭不开锅...”

      积了三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在这个深秋发作了。王永强夹着账本在村西头的老槐树底下转悠了三天,树皮都被他抠掉一块。铁锤抱着他大腿说:“爸,二狗他爹在农机站说你是算账的活阎王。”

      转机发生在立冬后第一场雪。王永强正在信用社生炉子,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孙老汉顶着一头白霜,怀里揣着个蓝布包,进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缺的八百块...这是我攒的棺材本...”老人抖抖索索掏出个手绢包,一毛两毛的毛票裹着三张皱巴巴的十元大钞,“当年不瞒账,赵寡妇家三个娃就饿死了...”

      那天夜里,信用社的灯亮到鸡叫头遍。王永强用红笔在问题账目上一笔一划写下“核查补缴”,手指头被钢笔磨出了血泡。天蒙蒙亮时,他往孙老汉家门口放了半袋玉米面——拿家里分的口粮匀的。

      腊月二十三祭灶那日,王永强领到了转正式工的通知。张桂芳包了韭菜鸡蛋饺子,李秀芝难得开了瓶父亲留下的西凤酒。铁柱铁锤在院子里放炮仗,二踢脚惊得母鸡飞上柴火垛。

      邮递员老陈就是这时候来的。他这次没骑自行车,直接揣着封电报冲进院里:“黑龙江加急电报!”

      李秀芝捏着电报的手这次没抖,可念到“王建军病危”时,酒盅还是泼湿了半边褥子。王永强看见母亲盯着父亲遗像看了半刻钟,突然起身从柜底掏出个蓝布包袱:“收拾收拾,去东北。”

      包袱皮抖开的瞬间,三双千层底布鞋滚落出来。那是父亲生前做的,鞋底纳着八行密匝匝的针脚。如今被岁月压成了弯弯的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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