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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年轮深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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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前的红松林还裹着冰甲,王永强却听见泥土深处传来细碎的咔嗒声。这声音像极了信用社的算盘珠相撞,却又带着冰层开裂的锐响。他蹲在父亲殒命的树桩旁,发现埋工号牌的位置裂开道三指宽的缝——半本糊满松脂的账簿正卡在冻土与腐殖层之间,封皮上"1965年往来明细"的字样被蚁酸蚀成了暗红色。
李秀芝用纳鞋底的钢针挑开粘连的纸页时,松脂突然迸发出刺鼻的酸味。泛黄的账目显示,当年超采的六千立方米红松,竟有四百方折成了"育林费"汇入县信用社账户,收款人印章边缘的锯齿状缺口,与王永强经手过的生产队旧账凭证完美吻合。
"这印泥掺了柞树汁,"张桂芳突然开口,这个惯常沉默的农妇指着印章边缘的褐斑,"咱村老会计说过,掺柞树汁的印泥能留四十年不褪。"她转身从腌菜坛底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正是王永强在村信用社销毁的作废凭证存根。
铁柱在溪边练功时踩塌了冰面。少年从刺骨的河水中捞起个锈蚀的铁盒,盒盖上"东方红林场"的浮雕字里嵌着半片蓝涤卡布。王永强用信用社点钞的镊子夹出盒内文件时,发现那些泛潮的纸张居然保存着完整的纤维肌理——这正是当年父亲经手的特殊记账纸,遇水会浮现隐形编号。
"东北的雪水泡不烂良心账。"李秀芝把铁盒架在灶火上烤,潮湿的纸页在高温下逐渐显出暗纹。1965年3月的运输单显示,超采木材中有二十方红松被制成算盘,通过供销社系统流向全国信用社。其中一把算盘的出厂编号,与王永强在王家村信用社用了十年的那把完全相同。
铁锤凑近火堆时,突然指着父亲的中山装尖叫:"爹兜里的钢笔在流血!"王永强摸出插在上衣口袋的永生牌钢笔,发现笔帽不知何时裂了道缝,蓝黑墨水正顺着裂纹渗出,在账本上洇出个歪扭的"王"字——与铁盒内文件上的签名字迹如出一辙。
李秀芝在雨夜翻出了压在箱底的嫁妆匣。褪色的红绸布下,二十本巴掌大的手札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每本封皮都标着年份——从1965到1985,正是王永强父亲失踪后的岁月。老人枯瘦的手指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那些记载着汇款金额、粮食产量、布票支出的字迹,竟与林场黑账的笔迹特征完全一致。
"你爹每年清明都托人捎账本回来,"李秀芝将煤油灯芯挑亮,火光映出她眼底的泪膜,"他躲在伐木队里当暗账房,手指冻得握不住笔,就用钢针蘸墨写。"王永强突然明白母亲为何总在深夜擦拭铁盒——盒底那道深深的划痕,正是父亲用记账钢针刻下的防伪标记。
张桂芳默默将信用社的算盘泡进盐水。当算珠在晨曦中析出淡黄色松脂时,这个只读过扫盲班的妇人突然说:"明天去县里,把林场的树和信用社的账,拿到太阳底下晒晒。"
王永强站在林场革委会斑驳的影壁前,将二十本账簿摊在融雪的青砖地上。冰水顺着瓦当滴落在账页间,遇水显形的编号像蚂蚁般爬满院墙。林场主任的咆哮声戛然而止——那些编号正对应着后山被盗伐的百年红松,每棵树干内部都烙着信用社算盘的出厂钢印。
"八百亩红松年轮里藏着四十年烂账,"王永强举起父亲那支渗墨的钢笔,"该用哪年的利率算利息?"他的中山装口袋隐隐发烫,那里装着母亲手札里夹带的汇款存根,存根背面用钢针刻着所有经手人的指纹拓印。
李秀芝在此时拄着枣木拐杖踏入院子。老人从嫁妆匣底层抽出张发脆的公文纸——1958年县政府批文明确规定,承包方有权追缴历史账目产生的法定孳息。她将批文覆在影壁的毛主席语录上,褪色的红头文件与鲜红的语录形成刺眼的镜像。
立夏那天,王永强在信用社库房销毁最后一本假账。碎纸机吞吐的残页中,他突然瞥见1965年3月17日的特殊标记——正是父亲在林场写下首笔黑账的日期,也是铁锤在溪边捡到铁盒的日期。这个巧合让他脊背发凉,仿佛看见命运的算盘珠在时空裂缝中往复碰撞。
黄昏时分,张桂芳在承包林区撒下波斯菊种子。这些耐寒的花朵将在年轮间绽放,根系却能分泌溶解松脂的酸性物质。铁柱带着弟弟在林间空地练拳,少年们的呼喝声惊飞了啄食毒蘑菇的乌鸦,黑色羽毛落进溪流,顺着二十年前运木材的冰道漂向远方。
当第一朵波斯菊顶破冻土时,王永强听见红松林深处传来久违的算盘声。这声音不再沉闷粘稠,而是带着融雪汇入春溪的清澈。他知道,父亲留在年轮里的那些数字,终于走完了长达四十年的复利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