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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冰雪征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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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穿过山海关时,铁轨与车轮的碰撞声突然变得沉闷。王永强望着窗外渐次荒芜的平原,母亲李秀芝正用袖口反复擦拭蓝布包袱上的三双布鞋——那是父亲生前纳的千层底,鞋底针脚密得能盛住月光。
"你爹最后一次穿这鞋,是腊月廿三。"李秀芝忽然开口,枯瘦的手指划过鞋帮上暗红的血渍,"那年他非要去黑龙江伐木,说林场能分白面。"她掏出铁皮糖盒,二十年前的汇款单蜷成发黄的蚯蚓,落款处"王建军"三个字被摩挲得发亮。
王永强想起离家前夜,孙老汉偷偷塞给他的牛皮纸包。老人佝偻着腰,声音压得比月光还低:"到了林场,要是见着穿翻毛靴的,千万绕着走。"纸包里是半块印着红章的账页残片,边角焦黑,像是从火堆里抢出来的。
大兴安岭的雪是活的。它们钻进脖颈时带着松针的腥气,落在睫毛上会开出冰晶的花。王建军躺在桦树皮搭成的窝棚里,浑身散发着朽木的霉味。他凹陷的眼窝在见到布鞋时突然迸出精光:"老二到底没穿走?"
老人颤抖着掀开炕席,露出地窖里码成墙的桦树皮账本。1965年的伐木许可证夹在其中,批准砍伐2000立方米红松,可库存清单上的数字却像疯长的蘑菇——8000立方米。王永强注意到每张账本右下角都有个梅花状的墨渍,与孙老汉给的残片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那年倒套子,我们兄弟在林子里撞见私运木材的卡车。"王建军咳出的血沫在兽皮褥子上结成冰花,"他们往冰河里沉了三个记账的,你爹揣着账本逃回关里..."话未说完,窝棚外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王永强扒开结冰的兽皮帘,看见十几个穿翻毛靴的汉子正抡斧砍向场部门口的百年红松,斧刃在月光下泛着蓝光。
林场食堂的苞米面粥结着冰壳,李秀芝却吃得郑重。她把铁盒里最后一张汇款单摊在油污的桌面上:"建军哥,这些年寄的钱都在这。"王建军枯枝般的手指划过数字,突然笑出眼泪:"老二到死都不知道,那笔买命钱早被林场吞了!"
深夜,王永强举着马灯钻进林场档案室。1965年的出勤表上,父亲的名字像一串诡异的符咒——正月初三至腊月廿八,每日工时都是十二小时。他忽然想起母亲总在祭灶夜对着空碗发呆,原来父亲最后一顿年夜饭,是就着雪水啃冻硬的窝头。
王建军咽气那日,暴风雪掀翻了马厩。老人在弥留时攥紧王永强的手:"红松林东头...树洞..."未竟的话语被风雪卷走,化作冰棱挂在窝棚檐下。抬棺的汉子们踩着齐膝深的雪,松木棺材在雪地上犁出深痕,宛如一道新鲜的伤疤。
王永强在父亲伐木的豁口处找到生锈的油锯,锯齿间卡着半片蓝涤卡布料——与母亲箱底的中山装残片严丝合缝。当他扒开冻土下的树洞,铁盒里除了泛黄的劳模奖状,还有张1958年的地契:八百亩原始红松林,归属人王德顺,附带的手绘地图上标注着七个梅花状标记。
开春前一天,王永强站在林场革委会门前。他展开地契时,冰棱正从屋檐坠落,在积雪砸出深坑。"按政策,承包林场需缴十年育林费。"主任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或者拿信用社的贷款指标抵..."
李秀芝突然扯开蓝布包袱,三双布鞋齐齐码在桌上:"他爹的命,够抵多少利息?"鞋底密密麻麻的针脚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无数双眼睛凝视着虚空。主任的额头沁出冷汗,他认出那些梅花印记与账本上的如出一辙——二十年前私吞育林费的人,正是他父亲。
第一只太平鸟飞回红松林时,王永强在父亲殒命的树桩旁栽下幼苗。树坑里埋着信用社的工号牌,冰水渗进土壤时,他听见二十年前父亲挥斧的闷响,与二十年后自己打算盘的脆响,在年轮里长成同一个节拍。李秀芝蹲在融雪的腐殖土上,把汇款单折成纸船放进溪流,船头指向南方——那里有被沙尘暴啃噬的盐碱地,也有亟待返青的万亩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