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壹 ...
-
清晨，谢庭苔出门往八角井赵家去。
她不过双十年华，一身鹅黄衫子衬得她颜色如玉，油亮亮的发髻间只装点了一只素银梅花簪子。到得赵家，女主人赵夫人笑着将她迎进去，赞道：“这身衣裳正适合妹妹。冬日里只见你穿得灰啊绛的，老气沉沉。乍换了这身，真叫人眼前一亮。”
谢庭苔抿嘴笑笑，回夸道：“姐姐这支竹节钗也很是精神呢。”她之前路过银楼，往里一瞥，正见了赵老爷手里拿着这只钗在端详，故而这一夸便夸到了赵夫人心坎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抚了抚钗头：“这不前两日生辰，老爷送的，说是竹子经冬不凋，四季常青，寓意好。”还想多说两句，想起谢庭苔于婚姻之事上诸多不顺，正巧丫鬟梅香端茶上来，便借着喝茶住了口。
谢庭苔其实不甚在意，那些个心酸委屈，她早就在前几年就躲被窝里合着眼泪偷偷咽进肚里去了，若是为这样几句稀松平常的话就破了防，她也不会做起这媒婆的生计了。
寒温叙毕，赵夫人迫不及待打听起了正事：“不知妹妹这几日可得了空，往张家去一趟呢？”
“我今日正为这事来向姐姐交差呢。”谢庭苔放下茶杯，嘴角噙笑，“张家老爷和夫人都是极敬重赵家人品家风的，一听说姐姐有意结亲，都打心底里乐意。只是张家小姐自小主意正，说是想先见一见赵公子。我想着，赵公子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张小姐见了必定欢喜，便嘴快替姐姐答应下来了。姐姐可不要怪我冒昧。”
此间虽也讲究男女大防，但市井之间没那么多顾忌，隔着帘子遥遥见上一面，甚或说上几句话，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赵夫人对自家儿子自然是千万个满意：“这是应当的。亲事总要结得你情我愿才好。你为我的事奔走，我哪里会怪你呢。只是楚平前日跟着老爷出发去钱塘贩丝，这一来一回，总得一两个月……”
谢庭苔心中大叹不巧，眼见着又得推迟，意味着她的谢媒钱，也迟迟落不进口袋中了。不过她面上不显，顺口又夸道：“赵公子年纪轻轻如此上进，姐姐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赵夫人只觉心里熨帖，看谢庭苔又更亲近了几分，拉着她的手，便忍不住说起心里话：“我是指望着他早日出息，早日挑起家中生计，独当一面。只是儿行千里母担忧，他们父子俩这一出去，我心中就空落落的。又担心饮食吃不惯，又担心水路不太平。做母亲的，大约心中总是矛盾。”
谢庭苔反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宽慰道：“钱塘那条路，赵老爷都是走惯了的，必不会叫赵公子吃苦。同行的又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互相都能照应。姐姐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等着他们父子俩赚了金元宝回来给你数。”
赵夫人笑起来：“我不图多少金元宝，只要一家子平平安安的，吃饱穿暖，也就足够了。”她说着，看向谢庭苔清秀的脸，有些迟疑地开口道：“这回和老爷一起上路的人当中，有个徽州来的布商，姓顾，年纪不大，翻过年来二十四了，听老爷说，人品不错，家底子也算厚实。早两年他妻子病死了，一直没再续弦，膝下也没有孩子，现在正有意娶个贤良的，帮他照顾老娘。我寻思着，倒是个靠得住的人。”
看她的神情，谢庭苔哪会不懂，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她本是个做媒的，如今倒叫别人替她做起了媒。这叫什么，医者不自医，媒人不自媒么。她的脸上绽开一个微笑：“那成，我这边替顾老爷留意着，若有合适的，必定第一时间来告诉姐姐。”
听她这样说，赵夫人便知她无意了，不由推心置腹道：“那件事也过去几年了，大家早都淡忘了。你也年岁不小了，还该为终身打算才是。如今你是能挣钱养活自个儿，可上了年纪，腿脚不便了，又该怎么办呢？你一个女儿家，孤身一人，总有诸多不便，遇上了事，也没个拿主意的人……”
赵夫人絮絮叨叨说着，谢庭苔安安静静听着，等她说完了，才道：“多谢姐姐挂心，只是我现下还没有这样的打算。只想多攒些钱，有个立身之本。一旦嫁了人，福祸由人，自己倒像是对这一生做不了主了。”她冲着赵夫人笑笑，“毕竟，像姐姐这样夫君敬重、儿子孝顺的有福之人，世间又有多少呢？”
赵夫人长叹了一声，话已至此，不好多劝，只拿油纸多多地包了点心，送她出了门。
从赵家出来后，谢庭苔马不停蹄地去张家回了话，约定好待赵公子贩丝归来再约见面，这一趟城南城北跑下来，她已经出了一身薄汗，只庆幸幼时没有缠足，可免几分苦痛。
走在回家的小巷里，谢庭苔在卖槐花的老人跟前停下，买了几串，打算中午清炒着吃。洁白的花瓣让她意识到，虽然气候尚带寒意，今春确已过了大半。她深深吸了几口，沉浸在这样素雅的香气中。
递钱的时候，她目光瞥到巷口一个穿桃红长衫的男子正往她的方向走来。此人在坊间是个有名的人，只不过是拈花惹草的臭名。他大名叫白应钦，取了谐音，旁人都叫他白殷勤，他也欣然应了，还时常将不知从哪儿学的一句歪诗挂在嘴边：“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说着说着，手便伸向姑娘家的柔荑或耳后，没有哪个未婚的大姑娘敢动手扇他，也极少有人破口骂他。大街上闹开了，这种事情吃亏的只会是女儿家。
谢庭苔如今独身，就算与这样的人擦肩而过，都怕惹出是非，遂拿着槐花，步履匆匆向前走去。
后面的人却也明显加快了脚步。
谢庭苔有些慌了，几乎小跑起来。只是白应钦还是几步追到了她身后，难得的，没有直接伸手扯她袖子，反而毕恭毕敬行了一礼：“谢姑娘请留步，在下有要事相求。”
谢庭苔略略放下心来，知道跑不过他，便往后退了几步，大声道：“找我何事？”
白应钦又朝她一揖：“此事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起，不知可以移步谢姑娘家中详谈？”
当然不行。今天她要是让白应钦迈进门一步，明天关于他俩的绯闻就能传遍街头巷尾。谢庭苔左右看看，小巷两边的铺子都敞着门，银匠老吴正用小锤子哐哐打着一只镯子，裁缝秋娘正在柜前画花样，杂货铺的小丁正为一套茶具与客人讨价还价，可谢庭苔莫名觉得，大家都在竖着耳朵听白应钦跟她在说什么，连茶叶铺门前的一对貔貅，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俩。
谢庭苔更加不自在起来，想了片刻，指着不远处的茶馆道：“去那儿坐着说。”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妥帖的办法了。白应钦这人就是狗皮膏药，硬甩是甩不掉的。茶馆好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想他不敢太过出格。
白应钦倒没有拒绝，谢庭苔便跟他隔着两丈远，一前一后进了茶馆。她选了个开阔位置，一坐下便直入主题：“陆公子有何贵干？”
白应钦压低了声音：“我近来总见谢姑娘出入永兴坊程家，想来与程家的霜娘子，是相熟的吧？”
他口中的霜娘子本姓曹，叫曹秋霜，是三年前嫁到程家的。夫君程采柏也是个行商，时常外出贩货，夫妻聚少离多。霜娘子上无公婆，下只有一个使唤的小丫头红苏，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买粮食买线头都是打发红苏出来。
谢庭苔与霜娘子的相识纯属偶然。那日谢庭苔从程家门前过，刚巧碰上霜娘子在楼上拿着叉竿放帘子，恰似话本子里潘金莲与西门庆的相遇，霜娘子的叉竿也打到了谢庭苔的头上，登时将一头鸦鬓打得散乱。霜娘子大惊失色，忙将谢庭苔请进屋里，亲手替她理好发髻，又留她吃了夜饭。得知谢庭苔是个走街串巷的媒人，深居简出的霜娘子喜她年纪相仿，言语可亲，当下请她带些珠翠到家中挑选。
像霜娘子这样不便出门的妇人不在少数，布匹、首饰这样的物件又没法交给家里的丫头婆子去选，这就催生了谢庭苔的副业。眼见生意上门，谢庭苔自然不会懈怠，前前后后跑了几次，霜娘子也大方地挑了两副耳坠，一支玳瑁钗。一来二去，算是熟络起来。霜娘子镇日在家，百无聊赖，也请谢庭苔上门做客，听她讲讲街谈巷论。
当下听白应钦问起，谢庭苔警惕地看他一眼：“相熟倒也谈不上，只是曾说过几句话。陆公子想做什么？”
白应钦腆着脸笑，往谢庭苔身边凑了凑，见她一脸嫌恶只是往后躲，便识时务地退了回去：“实不相瞒，自从上个月路过程家，得了霜娘子一笑，在下便朝思暮想，寝食难安。只是程家门户仔细，霜娘子等闲也不出门一步，在下实在无由亲近，生生念出了相思病。若是谢姑娘为在下谋划出个法子，那便恩同再造了。在下来世当牛做马，也要报答谢姑娘。”
谢庭苔常在坊市间行走，对风月之事也有耳闻。只是她立身正直，不做这等穿针引线、媒介□□的勾当，闻言冷笑道：“若是未婚待嫁的姑娘，我倒可以堂堂正正上门说亲。陆公子须知霜娘子是已嫁之身。此事是万万行不得的。”
白应钦只当她拿乔，丝毫不恼：“在下深知谢姑娘本事，这事儿不过是姑娘费两句口舌的事罢了。”他从袖子里探出手指，比划道：“若是事成，我送姑娘十两银子的谢礼。”
谢庭苔不为所动，起身要走，白应钦忙从怀中掏出一个金戒指：“若是谢姑娘将这物件带给霜娘子，再从霜娘子处取一件信物交与我，香囊也好，络子也好，不拘什么，我也送姑娘二两银子。”
谢庭苔看也没看戒指，正色道：“我虽只是个女子，却也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还请陆公子收起这样的心思，莫要坏了我们媒人的名声。”
白应钦做低伏小半天，早已不耐烦，听她冠冕堂皇讲起了道理，更是恼羞成怒，将戒指往茶桌上重重一拍，骂道：“你倒同我装起了贞洁烈女。打量谁没听说过五年前百业寺的事儿？要名声的女人早就吊死了，亏你爹还是个读书人！你死乞白赖活到今天，尚且厚着脸皮走东家窜西家，却同我说什么名声，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了！”
他情绪激动，也就没控制音量，一时嚷嚷得门外过路的人都看了进来。
谢庭苔气得浑身打颤。百业寺之事后，她便成了街坊邻居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大家都只在背后议论，见到她便都住了嘴，连林家上门退亲，话也说得委婉：“谁曾想家里老太太几十年前便同戴家许了亲，如今戴家问上门来，老人家的意思终究不好违背。”她的父亲那时自知理亏，一句话都没争辩，捏着鼻子便同意了。
从没人像白应钦这样指着她的鼻子骂。
谢庭苔胸膛剧烈起伏，强忍着气道：“君子慎独，不欺暗室。我行得端坐得正，自有神明知晓，不必以死明志。”她转身付了自己的茶钱，一路忍着泪，直到进了家门才落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