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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   这个家其实只是赁来的房子,室庐逼仄,每月二钱银子租金。
      她原本的家,早在父亲去世之前,就为还债当出去了。那院子里的一花一木,都是她母亲生前亲手种下的,花开时姹紫嫣红,一团锦绣。听说新主人无暇打理,任由草木枯萎了。
      谢庭苔呆呆地看着怀里的槐花,出了会儿神,听见房门被砰砰敲响,忙拿帕子抹了把脸,收拾好心情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斜对门邻居邓大娘。她不等谢庭苔请,风风火火就进了门:“听说今日白殷勤那个混账东西欺辱你了?”
      “没有的事。”谢庭苔强笑着回答,“我与他素无交集,他平白无故欺辱我干嘛。他托我说一门亲,我瞧着不大相配,拒绝了他,说得急了,拌了几句嘴。”
      邓大娘进了屋子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茶,嗤笑道:“他那个猪脑子长清醒了?想正正经经娶个媳妇过日子了?谁家姑娘这么倒霉,被他惦记上了?”
      “索性也成不了,咱们就不提了。”谢庭苔说着,心里却在盘算,是不是该给霜娘子提个醒,叫她提防着那登徒子。
      “你呀,还是太温柔了。”邓大娘大大咧咧地摆着手,“要是他舞到我面前,我只需一把菜刀往他面前一剁,看他还敢不敢蹦跶!”说完做了一个杀猪的手势。
      饶是谢庭苔此时心绪不佳,也被她的语气和动作逗笑了。邓大娘说得出做得到,平时就是这样威慑邓大叔的,把个五大三粗的屠夫治得像只温顺的小猫咪。她为人飒爽,爱帮助人,平日谢庭苔就常得她照顾。“好,我听邓大娘的,多练练力气,绝不叫人欺负了去。”
      “行了,我就怕你哭鼻子呢,没事就好。我铺子里还有事,不同你讲了。”邓大娘一阵风似的去了。
      谢庭苔看着她的背影,隐隐钦羡。人生在世,如果能像邓大娘这样洒脱,想说就说,想做就做,该多么快意啊。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下午跑一趟永兴坊程家。
      不用问霜娘子是在家的,她看上去病恹恹的,往日都穿戴整齐,鬓钗耳环一件不落,今日只挽了个素髻,脸上没有涂抹脂粉,更显憔悴。丫头红苏正在给她煎药。
      谢庭苔宽慰了她几句,状似若无其事开口道:“程大哥这回出门都两个多月了吧,是不是快回来了?”
      霜娘子靠着床,懒懒的:“估摸着还有半个月吧。”
      谢庭苔不接话,欲言又止。
      霜娘子问:“你可是有事找他?”
      “这事儿啊,妹妹当个笑话听听就好了。今日有个人找到我,说想和程大哥合伙做生意,想让我从中牵个线。那人出了名的偷奸耍滑,坑蒙拐骗,谁跟他合伙谁倒霉。我当时就回绝了他。”谢庭苔挥挥手,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我想着,程大哥长期不在家里住,你呢,又不出门,只怕没听说过这人名头,可千万别被他花言巧语骗了去。”
      霜娘子捂嘴一笑:“这人确实可笑,要同我家大郎做生意,何不等他回来,直接同他讲,倒来得便利?”
      谢庭苔附和道:“可不是嘛,可见此人做事不分主次,没头没脑。”
      霜娘子忽似想起什么,探起身来,双手拉住谢庭苔的手:“好姐姐,你告诉我那人名字,等大郎回来,我和他说。”
      谢庭苔既已与白应钦撕破脸皮,此时也不避讳:“他叫白应钦,诨名白殷勤。惯来在坊市间东游西逛,偷鸡摸狗的,没个正经活计。因他爹是县令听差门子,没人与他计较,也没人愿意招惹。”
      霜娘子思忖片刻,问:“是不是总爱穿一身鲜亮衣裳,右边鼻翼上有颗黑痣的?”
      谢庭苔心里咯噔一下,她上半晌跟白应钦面对面坐着喝茶,可没注意他脸上有没有痣。她试探着问道:“难不成妹妹竟认识他?”
      霜娘子笑起来,这一笑仿佛病气都去了几分:“上月我打着帘子坐在窗口,那人从下边过,一边走路一边抬头往天上看,别人是读望天书,他是走望天路,走着走着就跌了一跤。”说着又嗤嗤笑出声来。
      这时红苏端了汤药进来,接嘴道:“要是那个人,我也知道。前两天我出门,他就在门外蹲着,一见我的脚跨出去,猛地就扑了过来,吓了我好大一跳,差点就叫人了。”
      霜娘子笑吟吟地问:“他找你何事呀?”
      “他呀,自报了家门,说他爹在县衙里说得上话,要是我遇到什么难事,只管找他帮忙。我又不认识他,当即就甩脸子走人了。”红苏说完,把碗递到霜娘子面前,霜娘子接过来吹了吹,一口气喝完了,拿帕子洇洇嘴角,又拈了一颗梅子含在口中,好一会儿才道:“竟像个热心肠的人呢。”
      谢庭苔拍拍裙子站起来:“我待会儿还要去趟柳家呢,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你。程大哥要是同他打交道,可得斟酌斟酌。我这就先告辞了。”
      霜娘子懒懒的,只让红苏送她出门。谢庭苔长出一口气,转道去了柳家。
      柳家同傅家已纳了采,她这趟去是拿柳家的庚帖。
      到了柳家,却只得一个做粗使活计的小丫头来给她端茶。一问柳老爷和柳夫人,都在二娘子房中。谢庭苔敏锐地感到气氛不大对劲。她耐心地喝了一盏又一盏,与添茶的小丫头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直到茶汤淡得看不出颜色来,柳夫人才回到大堂,一脸心事重重。
      谢庭苔起身笑道:“上回傅夫人见了二娘子,回家之后赞不绝口,直夸柳夫人闺女儿养得好呢。”
      柳夫人勉强一笑,敷衍道:“傅公子也是一表非凡。”
      “听说早前致和堂的周大夫上了门,二娘子可是身体抱恙?”谢庭苔面露关怀,“这天气忽冷忽热的,一不留神就染上风寒。”
      柳夫人面色一僵,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了。
      谢庭苔愈发狐疑起来,故作惊讶道:“莫非周大夫的药不见效用?我听说回春堂的高大夫很不错,不如请他来看看?”
      “不,不,不是二娘子,是我身上不大爽利。不必劳烦。”柳夫人意识到失态,慌忙端起茶喝了一口以作掩饰。
      谢庭苔计上心来。这做媒遇到的情况千奇百怪,笼统说来,可分两种。这第一种呢,男方有心,女方有意,互相知根知底,只不过需要个媒人传递消息,帮衬着过完三书六礼。大多出不了岔子,她最爱接的便是这种生意。
      这第二种呢,双方互不相识,不过年龄、家境、品貌相当,全凭媒人一张嘴牵线搭桥,凑做一对。易生波折,只是成了之后谢媒钱也多。
      赵家与张家是第二种,赵家公子男大当婚,托她说一门亲,她把手头未婚的女子盘了一遍,提了三家,赵家听了基本情况,选中了张家,请她问问张家意思,张家姑娘女大当嫁,也有意结这门亲。
      而傅家与柳家,却算是第一种。
      傅老爷同柳老爷有生意上的往来,在酒桌上口头定了约,回家后同自家夫人一说,便请了谢庭苔上门。不说十拿九稳,也是有七八分把握的。
      眼下柳夫人的神色却不太妙。
      谢庭苔直截了当道:“柳夫人若有什么为难事,不妨说给我听听。我虽年轻,却也走街窜巷好几年了,兴许能帮着出出主意。三个臭皮匠还能顶个诸葛亮么。”
      柳夫人挤出一个笑来:“没什么为难事。只是这阵子家里事多,庚帖还没写好,今日劳谢姑娘白跑一趟了。改两日我亲自送到谢姑娘府上,好不好?”
      庚帖上除了姑娘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也就是三代的祖先名字,横竖不足百字。上回见傅家时,柳夫人看上去乐见其成,怎么过了一旬连庚帖都没准备好?
      柳夫人见她半信半疑,又补充道:“我家老爷从小跟着公爹做生意,记的账倒是见得人,就是那笔字,实在拿不出手。我们寻思着请一位秀才先生动笔,以表重视,这不还没找着合适的么。”
      这个理由还多少有点说服力。谢庭苔也不耽搁了,一边说着“傅家若是知道柳家如此看重,必定高兴”,一边告辞出来。
      索性致和堂离柳家不远,谢庭苔决定直接去一趟。
      快到闭馆时间了,堂中冷冷清清的,小药童有气无力地捣着药丸,周大夫正在整理今天的脉案。
      谢庭苔同周大夫打过交道,走到他面前,屈起手指扣扣桌案,见对方抬起头,谢庭苔边摇头边叹气道:“老大夫,上午给柳二小姐开的方子,不扎实啊。”
      老头儿见到是她,吹胡子瞪眼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方子!”
      “我是不懂药方,可我会看药效呀。”谢庭苔弯起嘴角,“我刚从柳家出来,柳小姐病情加重,正商量着重新请个大夫上门呢。你还不赶紧去补救补救?当心晚节不保啊。”
      周大夫嗤笑一声:“你少蒙我。柳小姐那就不是病,谈什么病情加重!”
      谢庭苔惊道:“这话什么意思?”以她心头的猜测,柳二娘子多半是面上长了红疮,或是身上起了疹子,总归不大见得人,但听周大夫这话,又不像。
      周大夫挥挥袖子,赶苍蝇似的:“走走走,别挡了我的光。”
      谢庭苔若有所思地走出致和堂,拐过两条小巷,找到巷尾一个正坐着抓虱子的小乞丐,往他碗里投了三文钱:“四儿,这些天你帮我看看柳家有什么动静。”
      四儿懒洋洋地问:“哪个柳家?”
      “东园巷卖锡器的柳家,知道吗?”
      四儿想了想:“糊元宝的漆家隔壁,是吧?”
      谢庭苔点点头:“老规矩,情报有用了,再付剩下的钱。”
      四儿拈起一只虱子放进嘴里嚼了几下,拍拍手站起身来:“没问题。”
      谢庭苔告别了他,缓步朝家去。今天东奔西走的,鞋子都快磨破了,但她盘算着柳家的事,思绪又滑到霜娘子身上,连腿脚的疲惫都忘记了。
      “让一让,让一让。”背后的声音越来越近,她才发现自己走到了路中央,忙往路旁避开,但身后那顶两抬竹轿却停在了她的身侧,轿上的女人拨弄着指甲,尖声开口道:“哟,谢大媒,这是从哪家说亲回来呀?怎么主家连轿子都舍不得为你雇一顶?”
      谢庭苔不乐意搭理她,自顾自朝前走,她却示意轿夫放慢步子,将将保持在谢庭苔身边,齐头并进,声音源源不断地从上方传来:“别怪姐姐没教过你,你说的那些人家,十家的谢媒钱也顶不上我一家呢。这样下去,多久才能赎回你家那破房子啊?”
      谢庭苔捏了捏拳头,仰起脸笑道:“姐姐既然这样关心我,何不借我几十两银子,待我将老宅赎回来,必定请姐姐来吃暖房宴的。”
      “嘁,不识好歹。看你就是一脸穷酸相,也只配给那些泥腿子做做媒了,做成了再生一窝小泥腿子,长大了还找你做媒!”她被自己的话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竹轿开始颤颤巍巍,轿夫皱起了眉。
      谢庭苔点头认同她的话:“我哪里比得上姐姐富贵相呢。如今还只是两抬轿子,往后恐怕八抬大轿,都抬不动姐姐了。”
      轿上的女人猛地止住了笑,想起她夫君嫌她满身赘肉,在馆娃坊找了个风吹就倒的小相好,一时恨上心头,狠狠瞪了谢庭苔一眼,喝道:“快走!”
      谢庭苔看着她的背影,泛起淡淡的羡慕,如果可以的话,她当然也是想坐轿的。她的腿都跟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了。
      不过,要是像那女人一样,净干缺德事,她才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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