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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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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斜斜泼下来,给周遭的杂草镀上层冷白的边。何雨灯踩在坑洼的小路上,风刮过草叶,“沙沙”声缠在耳边,每一声都像藏着动静,教他忍不住绷紧了肩,只觉草木皆兵。
手机早托付给了司机,可他心里仍悬着——那里面记了太多事,万幸没落到这些人手里。说不后悔是假的,脚下每一步都沉得发僵,可转念又咬了咬牙:齐沿肯定能看到消息,公安那边也接了信儿,他们总会有办法的。
风忽然紧了些,杂草摩擦的声响里混进别的动静。何雨灯顿住脚,屏着气静听——是有人从后面跟上来了。
他没回头,只装作远视前方,脚步没停地继续往前走。
“站着!”
粗粝的喝声砸在身后,何雨灯这才转头。就见那人脸上带着种腻歪的满足,手里攥着把刀,正一步一晃地朝他逼近。那表情、那神态,何雨灯看得心头一凉——是刚发泄过□□的模样。他猛地转回头,后槽牙咬得发酸,暗骂了句混蛋。
林棠才二十出头。他记得她总最早到工作室,画稿时会抿着唇较劲,偶尔聊起家里,眼里会亮,说爸妈总等她下班通电话;也记得她抽屉里放着小镜子,会偷偷捋捋碎发,明明爱美却总羞于抬头。可现在呢?
他眼角余光扫到不远处,她蜷缩在地上,身上沾着不明的污秽液体,一双眼睛红得像浸了血,直勾勾望着他。泪水猛地从她眼里涌出来,她没敢出声,只费力地动了动唇,无声地说:快跑。
那口型只有他看见了。何雨灯喉结滚了滚,极轻极轻地摇了摇头。
“你们想怎么样?”他问,声音尽量稳着。
实习生被另一个人粗鲁地拖下楼,面前拿刀的人只从牙缝里挤了两个字:“合作。”
话音刚落,一股蛮力就从身后袭来,绳子瞬间勒紧了他的手腕,勒得生疼。他们像牵狗似的拽着绳头,推着他往楼下走。远处有辆车“嗡”地开走了,只剩一辆还停在原地,他被狠狠推上副驾,车立刻发动。
被绑的缘由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是逼他去掘墓?还是要他修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或是想拿他讹齐沿的钱?又或者……盯上了王于于那些设计稿?乱麻似的缠在心头,他却没力气细想了。
眼睛被蒙着,看不清路,他凭感觉记了几段转向,后来实在撑不住,便任由自己迷迷糊糊睡过去,又被颠簸晃醒,反复几次,只觉得头沉得像灌了铅。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突然挨了狠狠一下,火辣辣的疼瞬间炸开。何雨灯猛地睁眼,左脸已经麻了。
“下车。”
他被拽着下了车,眼前的黑布被扯掉时,晃得他眯了眯眼——竟是座孤零零的别墅。另一辆车还没回来,他被生拉硬拽地往里拖,刚踏进门,脚步顿住,倒吸口气:“你们把博物馆抢了?”
客厅角落摆着个青铜鼎,鼎里胡乱塞着竹简、头冠,还有几件看不出原色的衣物,件件都泛着旧物的沉光。
对面两人没接话,只冷冷看着他,何雨灯反倒更确定了——敢动这些东西,公安那边肯定追得紧,得救或许不用等太久。
手腕上的绳子被刀割开,那人随手从鼎里拎出支凤冠,“哐当”放在桌上。
“修。”
后腰又被刀抵住了,冰凉的触感扎得人发颤。何雨灯顺着力道坐在地上,一堆工具“哗啦”丢到他手边。他垂眼看向那支损坏的凤冠,鎏金的凤羽断了几根,珠翠也掉了大半,看了许久,他重重叹了口气。
是了,是这支凤冠。
当年把它从土里小心刨出来的,正是二十一岁的他。
老朋友啊。他在心里默念,指尖轻轻碰了碰断裂的凤羽,冰凉的触感里,竟缠上了点荒诞的宿命感。
两天时间能做不少事——或许够去邻市逛趟山水,或许能窝在家里睡个昏天暗地,把积攒的乏累都卸干净。
可绑匪给了他三天,要他修复一支明代凤冠。这三天,不仅定着凤冠能不能见人,更悬着那个实习生的生死。
其实离开考古修复这行后,他早少见这些旧物了。一来没机会碰,二来手也不如从前稳,更别提情绪总像绷着根脆弦,时不时就闹着“罢工”,哪敢碰这么金贵的东西。
没想到竟还有人记着他这手活。三天三夜钉在椅子上,日子过得昏天黑地,眼里只有凤冠的碎羽、断珠,心里却总悬着实习生,每缠一根金丝都像在跟时间较劲。直到把最后一缕金丝缠牢,他才撑不住趴在桌上睡死过去。迷迷糊糊间似有开门的轻响,他懒得动,任由自己沉在困意里。
再醒时,是被绑匪揪着胳膊提起来的。“走了。”对方拽着他往外拖,语气里带着点古怪的得意,“买家很满意。对了——”他顿了顿,像是说件趣闻,“那凤冠后面,刻了你的名字。”
何雨灯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里“嗡”的一声。
“毕竟能修复国宝的人,可不常见啊。”
去你的不常见!他在心里狠狠啐了句,却没力气真骂出声。
被一路拽着塞进车里时,他余光扫过客厅角落——那儿堆着小山似的钱,红灿灿的晃眼,看得人心里发沉。怕不是镶了金?可再值钱,哪比得上那支凤冠。
一路眼睛被蒙着,最后被随意推在路边。他揉着发涩的眼睛扯下黑布,抬头四望,却彻底懵了——这是哪儿?
就近找了户人家,他扶着墙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你好?有人吗?”
别墅门开了,走出来个女人。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瞪大了眼。
“灯?”王于于的声音都发颤了,“你怎么……你这是?”
话没说完,何雨灯腿一软倒在地上。王于于僵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去扶。
医生来瞧过,说“没什么大碍,补补就行”,又唠叨了几句王于于,走了。王于于靠在墙边,重重呼出口气,顺着墙滑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听见何雨灯叫她,她才抬起头,声音哑着:“嗯?在,你说。”
“借下手机,再要根针。”
王于于把手机递过来时,何雨灯瞥见她手腕上病态的细,没吭声。等她找来卡针,他把藏着的SIM卡插进去,指尖抖着拨通了齐沿的电话。对面几乎是秒接,他让王于于报了地址,听着齐沿在那头说“马上来”,悬着的气才松了半口。
“今天周二,”他对着电话轻声问,“你不忙吗?”
“晚上加班补。”齐沿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点急,又压着稳,“你怎么样?”
“没事。”他蔫蔫地答,又想起什么,“你给了他们很多钱吗?”
“没有很多。”齐沿答得干脆,又追着问了好些话——在哪被放的?绑匪有没有再威胁?身上伤着没?
何雨灯都老实答了,只是声音低低的,像株被霜打了的草,提不起半分力气。
车窗外,暮色像被打翻的墨水般晕染开来。齐沿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发白,简单叙述着这三天发生的事。车内空调的嗡鸣声填补着对话的空白。
"像在玩一场猫鼠游戏。"齐沿的声音沙哑,"每次以为要抓住线索,下一秒就被耍得团团转。"
何雨灯望着后视镜里逐渐远去的警局大楼。指甲盖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个叫林棠的实习生现在生死未卜。
"明天..."齐沿刚开口又停住。明天这个词突然变得如此沉重,仿佛承载着太多不确定。
回到家时,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齐沿突然像被抽走所有力气,一把将何雨灯箍进怀里。何雨灯感受到肩头传来的湿热,才发现这个一路上强装镇定的男人在无声恸哭。
"如果那天..."
"没有如果。"何雨灯轻抚他的后背,指尖触到凸起的肩胛骨,"就像你不会让我穿肚兜去见你妈一样。"
这句玩笑话让齐沿的哽咽变成了带着鼻音的轻笑。但下一秒,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像是害怕怀里的人会突然消失。
厨房传来阿姨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何雨灯看见她惊讶的表情,以及随后了然的回避。这个向来注重形象的男人,此刻却毫不在意被人看到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松手?"
“不要。"
夜色渐深,窗外的树影在墙上摇曳。何雨灯任由齐沿像只受伤的野兽般紧紧依附,在这方寸之地,他们暂时避开了外界的风雨。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们还要继续面对未解的谜团、未归的人。但此刻,至少他们还有彼此的温度可以依偎。
警方找到林棠,是在半月后的一个毒太阳天。
山路颠簸得像要散架,齐路遥扒着车窗看了眼外头连片的农田——土是贫瘠的黄,玉米秆歪歪扭扭地立着,看着就透着股死气。他坐回副驾,见车子离前头那个窝在山坳里的村庄越来越近,副驾驶座的周勤正压低声音给众人交代:“村里既然敢明目张胆卖女人,估摸着没几个干净人,对警察指定恨得牙痒痒。进去后各司其职,非必要不准掏枪,免得激化矛盾。发现受害人先确认身体状况,立刻无线电通知。记住,这村里被拐的女人肯定不止一个,女同志除了童雪,先在车里待命,记录排查情况。童雪——”
他转头看向后座那个扎着马尾的姑娘,“等会儿下车从后备箱背个背篓,把□□藏好,挨家挨户排查。记住,遇到危险优先自保,别硬扛。”
车在村口老槐树下停了,陆续下来十来个人。男人们都换了粗布褂子,头戴草帽,背上背着塞得鼓鼓的背篓,领头的手里还拎着个沾着灰的旧电子秤,活像来收山货的;童雪则拎着几袋东西,又从车上搬下一个大背篓,里头满满当当是鸡蛋——她本就生得周正,此刻眉眼舒展着,瞧着既正气又干练。村里看着松散,几个人没多话,迅速按事先分好的路线散了开。
“有人在家吗?”童雪走到最外头一户人家门口,轻轻拍了拍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栏。里头应声出来个精瘦的男人,看见栏外站着个漂亮姑娘,脸上的横肉竟松快了些,粗声问:“干啥?”
“大哥您好,”童雪弯了弯眼,笑得自然,“我们是县里来的,搞扶贫的,想进去跟您唠两句成不?”
木栏“吱呀”被拉开道缝,男人上下打量她两眼,让开了路。童雪往里走时,飞快瞥了眼门楣——没挂牌,只在墙根用红漆潦草地写着“七组三号”。
“咱们家有十四岁以上的姑娘不?”她放下背篓,从里头拿出袋鸡蛋攥在手里,目光扫过屋里昏暗的角落,“这次来是给乡村女孩送点卫生用品,还能帮着拍张照登记,之后能领十个鸡蛋呢。”
男人眼尖瞥见那袋鸡蛋,喉结动了动:“有,有,在里头呢。”说着就想伸手接鸡蛋。童雪却往旁边躲了躲,目光落在里屋那扇关着的木门上——门缝里似乎有手指在动,门闩还牢牢插着。她笑着把鸡蛋往身后藏了藏:“得让姑娘出来拍呀,屋里光线暗,拍不清登不了记,鸡蛋也领不成呢。”
男人脸上的笑僵了僵,磨磨蹭蹭半天,还是转身去开了门。门刚开条缝,就见个姑娘缩着肩站在里头,头发枯得像草,身上的衣服脏得看不出颜色。童雪拉着她往外走,趁男人转身倒水的工夫,飞快凑到她耳边问:“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姑娘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却发不出声。童雪定睛一看,心猛地一沉——姑娘的嘴角是豁开的,舌尖竟被割去了半截,伤口边缘泛着红,明显是感染了。
这时男人端着水出来了,姑娘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童雪。童雪强压下心头的惊怒,拿出包里的卫生巾递过去,又假意调整手机角度,让藏在衣领里的执法记录仪把屋里屋外扫了个遍。拍照时,她故意让姑娘站得离自己近些,低声说了句“等我”,声音轻得像风。
把鸡蛋塞给姑娘,童雪又拍了拍她的手,转身往外走。刚出木栏,她就对着藏在袖口的麦克风低声报:“七组三号,有情况,受害人舌头被割,疑似被长期囚禁。”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无线电里断断续续传来消息:
“三组五号,有情况,发现锁着的地窖。”
“五组二号,有情况,院里有铁链。”
……
“一组七号,无意发现碎尸,无法确认身份。”
“二组四号,农田银杏树旁偏远处疑似有罂粟,面积不小。”
童雪的心越揪越紧,直到她走到村尾最后一户人家,敲开那扇破木门时,看见院里蹲着个正搓衣服的姑娘——虽然瘦得脱了形,脸上还有块青紫,但那眉眼,分明是林棠!
童雪眼眶一热,强装镇定走过去。林棠也看见了她,手里的棒槌“哐当”掉在盆里,眼里瞬间涌了泪。童雪蹲下身帮她捡棒槌,趁没人注意,张开手掌在她面前飞快写了六个字:警察,别怕,等我。
林棠盯着她的手心看了半晌,狠狠点了点头,把眼泪憋了回去,接过童雪递来的鸡蛋时,指尖都在抖。
童雪出门时,正撞见宋陆喆和齐路遥把几袋银杏叶往电子秤上搬,她上去搭话:“你们这收的啥呀?”
“银杏叶,”宋陆喆头也不抬地报数,“一块二一斤,你家有?”
“哪有那闲心摘哟。”童雪笑了笑,“我先去三组那边看看。”
傍晚时,童雪终于走访完所有人家,加入了收草药的队伍。正帮着往车上搬麻袋,无线电突然响了,是留在车上的同事急声问:“勤支!有个人朝车这边来了,啥也没拿,走路晃得很,像喝了酒,咋办?”
“别管。”周勤的声音透着稳,“车是加固过的,砸不烂。”
“怕他往油箱上凑啊!万一放油点火——”
“让留守的人盯着,别硬拦。”周勤顿了顿,果断下令,“所有在外人员立刻收队,车全开上来接人!县公安最快五个小时能到,咱们先撤到安全地方等。”
童雪几人不敢耽搁,飞快把东西搬上车。刚驶离村口没多远,就见一群人举着锄头扁担从村里涌了出来,嘴里还嚷嚷着脏话。几辆车擦着他们的边驶过,往山外开去。
驶出五公里后,车队停在一片空地。童雪拿出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地址和情况——大半是她跑出来的,扶贫送鸡蛋的由头太好用,比收草药省了不少时间。可即便如此,一天跑下来,她也累得直不起腰,指尖还在抖。
四个小时后,县公安局的车队跟了上来。两拨人汇合时,天已经黑透了。等到快十二点,村里的灯火大多灭了,周勤才下令:“一组行动,二组跟上!”
“嘭!”第一声踹门声响起时,村口老槐树上的鸟“呼啦啦”全飞了起来。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村里像炸了锅——哭喊声、咒骂声、桌椅倒地声混在一块儿。被解救的女人们被挨个扶出来,有的被拐了十几年,已经生了三个孩子,甚至抱上了孙子,望着来接的警察,哭着不肯走;有的浑身是伤,手腕脚腕全是铁链印,见着穿制服的,哭得直抽气,却死死攥着手里的卫生巾和鸡蛋,那是她们这几天唯一拿到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童雪看着她们怀里那点可怜的行李,鼻子一酸——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公安人员马不停蹄把人往秭宜转移。女孩们自发提着鸡蛋、攥着卫生巾,要和办案人员拍张合照。相机按下时,头顶的警徽正迎着刚升起的太阳,亮得晃眼。何雨灯和齐沿也赶来了,苏槱还托人带了批物资,不少志愿者跟着来做心理疏导。
看着女孩们一个个扑进家人怀里,何雨灯站在齐沿身边,笑了。远处,林棠正朝他们跑过来——先前的狼狈全没了,虽然脸色还有点白,但眼里有了光。她跑到两人面前,抱住两人。
何雨灯拍拍她的背:“好好养着,给你放两个月假,回去陪陪爸妈。”林棠点点头,又笑着跑向了不远处的父母。
两人正准备离开市局,齐沿突然拉了拉何雨灯的胳膊,朝远处指了指:“你看——”
远处竟来了支队伍,唢呐、锣鼓声此起彼伏,最前面还扯着两条长长的横幅,一条写着“庆祝拐卖妇女案成功告破”,一条写着“庆祝古代文物凤冠顺利找回”。跟着来的少说有一百来号人,手里捧着的锦旗摞起来得有二十多面,全是周边村镇的百姓送来的。
市公安的人显然也没料到这阵仗,一个个站在门口,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合照时,齐沿和何雨灯悄悄站到了最边角,看着镜头,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