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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博物馆外,天色阴沉如墨。何雨灯刚拉开车门坐进副驾,一阵裹挟着土腥味的风就卷着枯叶狠狠拍在车窗上。他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细小的雨滴已经开始零星坠落,砸在挡风玻璃上,绽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水花。
      “幸好你坚持开车过来……” 何雨灯系好安全带,看着窗外景物在越来越密的雨帘中模糊、倒退,由衷地松了口气。
      齐沿启动车子,雨刮器开始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刮开一片清晰的扇形视野。密集的雨点敲打着车顶和玻璃,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将车外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车内自成一方安静的小天地。
      车子汇入车流,行驶得不算快。何雨灯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窗外,看着旁边车道一辆辆被雨水冲刷得锃亮的车,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诶,你这车……具体多少钱买的?感觉旁边那些车,在你旁边都显得……嗯,有点‘局促’?”
      齐沿正专注路况,闻言“啊?”了一声,随口答道:“落地……大概一两百万吧。” 他顿了一下,语气带着点富家子弟特有的、习以为常的淡然,“私人飞机啊游艇那些玩意儿太张扬了,我又用不上。浩傅桥倒是搞了艘游艇停在码头吃灰。” 他瞥了何雨灯一眼,像是才想起来什么,带着点调侃的笑意,“怎么?是不是突然觉得咱俩这日子,过得有点‘朴素’?都忘了咱其实……根本不差钱花?”
      何雨灯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表示深有同感。是啊,他从小在物质上确实没受过半分委屈。哪怕在最叛逆的“非主流”时期,几百上千块的Zippo打火机也是说扔就扔,就为了听那一声清脆的“叮”——纯粹觉得好听。从房车到衣服,下到一双袜子,王于于为了撑起门面,从未在金钱上亏待过他。齐沿的生活,自然只会更优渥。
      他的视线无意间扫过后座,那里静静躺着一束包装精美的红玫瑰,显然是齐沿准备的。目光又落回驾驶座上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何雨灯忽然轻笑出声:“我现在都能想象,你小时候肯定特别能装。”
      “哪有!” 齐沿立刻反驳,一脸“我很低调”的正经,“浩傅桥那会儿忙着给小姑娘扎头发献殷勤的时候,我在干嘛?我妈正摁着我学看衣服料子呢!那些一次性的、死贵死贵的所谓‘设计师款’?我妈根本不许我碰!她才不管牌子贵还是便宜,就盯着袖子、扣子、领口、缝线的做工细节教我挑……啧,现在想想,简直是魔鬼训练营。”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唉,对了!你还记得那次我给你找睡衣,翻出来那件压箱底的黑色潮T吗?就在衣帽间角落。”
      何雨灯点头:“嗯,有点印象。” 那件T恤设计感很强,材质也特别。
      “那是我十七八岁在日本淘到的宝贝,” 齐沿语气带着点怀念,“那时候眼光刁得很,一眼相中,死活就想要那一件。后来浩傅桥那傻缺,不小心把我妈收藏的一张绝版黑胶唱片给弄丢了!那唱片算半个古董,把他吓个半死。我就趁机敲竹杠:‘你帮我把这件T恤买了,我就跟我妈说是我弄丢的唱片!’” 他得意地挑了挑眉。
      “他真给你买了?” 何雨灯好奇。
      “嗯哼,” 齐沿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反正他那会儿零花钱多得没处烧。”
      “那你后来怎么没带走?就放那儿吃灰了?”
      “因为有新款了啊,” 齐沿理所当然地说,“后来我妈终于松口让我自己出去玩了,我第一站就飞日本,一口气买了十几件不同款的回来。那件旧的,自然就打入冷宫了。”
      何雨灯拖长了调子“啊——”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对这种“有钱任性”行为的不解,但又觉得这很“齐沿”。
      齐沿的故事听起来不像编的,带着他特有的混不吝和理所当然。何雨灯听得饶有兴致,也来了谈兴:“听起来你小时候还挺有趣。知道我那会儿在干嘛吗?”
      “嗯?” 齐沿侧耳。
      何雨灯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啊?正忙着跟我妈斗智斗勇,偷户口本和身份证,琢磨着怎么把姓从‘齐’改成‘何’呢。”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瞬间揭示了冰山下巨大的阴影。何雨灯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很快又问道:“你和浩傅桥……认识很多年了吧?”
      齐沿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题的转换,也顺着接下去:“嗯,穿开裆裤就认识了。两三岁?记不清了,反正是在我妈搞的什么亲子沙龙上,为了抢一个玩具火车,我俩结结实实打了一架,算是不打不相识。” 他笑了笑,“你呢?小时候有好朋友吗?”
      何雨灯摇摇头,目光投向窗外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街景,声音低了些:“特别要好的……没几个。算是病友吧。在医院认识的,情况差不多,能聊几句。” 他停顿了一下,雨刮器的声音在沉默中格外清晰,“……后来,你懂的,没撑住,走了。”
      “我是不是……” 齐沿下意识地想接话,也许是安慰,也许是感慨。但话到嘴边,却猛地哽住了。
      就在这一刻,窗外呼啸而过的救护车鸣笛声,混合着何雨灯刚才那句平静叙述里蕴含的巨大悲伤,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开了齐沿心中那层或许一直存在的、不够真切的认知迷雾。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何雨灯是真的生病了。
      那病不是矫情,不是脆弱,不是他偶尔能调侃的“小情绪”。它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如同此刻窗外阴霾般沉沉笼罩着她的存在。它就潜伏在那里,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他的

      窗外的雨声密集如鼓点,敲打着车顶,也敲打着车内凝滞的空气。何雨灯的目光穿透雨幕,仿佛看向某个遥远的、灰暗的角落。他的声音在雨声的间隙里响起,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平静,却又因回忆的沉重而变得支离破碎,每一个停顿都像在吞咽苦涩:
      “我是……我们那群人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其他人……大概比我小两岁吧。高三那年认识的,很聊得来,就常一起混。后来……我学业太忙,渐渐就疏远了,联系也少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安全带边缘,“再后来……有一天,其中一个突然给我打电话,声音抖得厉害,说:‘何永逸死了。’”
      车内的暖气似乎失效了,寒意丝丝缕缕地渗进来。何雨灯停顿了很久,久到齐沿以为他不会再继续。雨刮器单调地左右摇摆,刮开一片模糊又清晰的水痕。
      “我问为什么?”
      何雨灯的声音更低了,像在梦呓,
      “他告诉我……何永逸的妈妈二婚了。新家庭……不想养猫。他养的两只猫,就被强行送人了……”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其中一只……很快就被那家人养的狗咬死了。剩下的一只刚生了小猫仔,也奄奄一息,活不长……”
      何雨灯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那画面。
      “何永逸知道后和他家里人大吵了一架……吵得很凶。然后……”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吐出后面的话,
      “……他就不见了。整整一周。最后……是他们家的阿姨,在附近一个废弃仓库的屋顶上……找到了他。”
      冰冷的雨声仿佛瞬间放大了无数倍。何雨灯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齐沿心上:
      “就在吵完架那天……他从自家房顶的天台跳下去了。”
      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只有引擎的低鸣和窗外无尽的雨声在证明时间的流动。
      何雨灯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在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也像是在积攒力气说完最后的部分:
      “后来……我去那家人那里,把那只快不行的小猫仔……抱了回来。就是你之前见过、抱过的那只布偶……我给它取名叫‘逸逸’。”
      他顿了顿,“这段时间放在工作室托人照顾着。”
      “你应该也猜到了我改姓的原因。” 他苦笑了一下,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苍凉,
      “人嘛……本来应该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可何永逸他走之前总跟我说,等他病好一点了,一定要出去好好玩一趟,吃顿好的……”
      他望向窗外模糊的雨景,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养着逸逸带它看看这世界,也算……带着他一起玩了吧。”
      车子缓缓停在一家古朴雅致的门店前。雨势依然未减,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顶,噼啪作响。齐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然后,他侧过身,温热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力量,轻轻握住了何雨灯冰凉的后颈。
      没有多余的语言,他倾身过去,封住了他微微颤抖的唇。仿佛要将他从那冰冷的回忆深渊中拉回来。
      “别逼自己……” 他在他一边低语,气息温热,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笃定。
      何雨灯紧绷的身体,在这个吻和这句话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他解开了安全带,双手下意识地扶住了齐沿的肩膀,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坚实而温暖的气息。
      是啊……太苦了。
      那些深陷泥潭、被绝望和孤独包裹的日子……真的太苦了。
      “以后,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何雨灯听过太多太多次。从医生、从朋友、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嘴里说出来,往往显得苍白又敷衍,像一句空洞的安慰。但从齐沿口中说出,却截然不同。那不是虚无缥缈的安慰,更像是一种掷地有声的承诺。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复杂的弯绕,就是直白地、不容置疑地宣告:一定会实现。
      何雨灯还沉浸在这句话的分量里,有些呆愣。齐沿却已利落地拿起伞,推门下车。冰冷的雨水瞬间裹挟着风灌入车内,又被他迅速关上的车门隔绝。他撑开伞,大步绕到副驾这边,替他拉开车门,将伞稳稳地罩在他头顶。
      何雨灯下车,跟着他走进那家笼罩在雨幕中的店铺。店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刚一进门,何雨灯就被眼前景象定住了脚步。
      首饰?
      琳琅满目的玻璃柜台里,在柔和的射灯下,静静陈列着各式各样精美的玉器首饰——手镯、挂件、戒指、耳饰……设计古朴雅致,玉质温润通透。这显然不是那种流水线的商业珠宝店,而是带着浓厚匠心和私人定制气息的老字号。
      以齐沿的身份和习惯,他若只是想买件首饰送他,绝不会特意带他来这种需要提前沟通、讲究私人订制的地方。唯一的可能……
      何雨灯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位穿着素雅唐装、气质儒雅的中年老板闻声从里间快步走出。他一眼认出齐沿,脸上立刻堆起恭敬而热情的笑容,一边招呼一边麻利地倒上两杯清茶:
      “齐生来了,这边坐。”
      齐沿点点头,接过温热的茶杯,目光却落在正被柜台里一件件精美玉器吸引的何雨灯身上。他呷了口茶,语气随意:
      “老店了,当年我爸妈结婚的首饰,就是在这儿买的。”
      何雨灯的目光流连在那些造型各异、巧夺天工的玉饰上。最终,他的视线被柜台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角落吸引。那里躺着一支玉镯。
      老板察言观色,立刻心领神会。他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柜门,取出那支手镯,托在丝绒托盘上,递到何雨灯眼前。
      近看之下,这手镯的设计才显出非凡的匠心。它的主体并非实心,而是在内部镶嵌了一支极细、极润的羊脂白玉环。而在这玉环之外,则用同样温润的玉料,精雕细琢出互相缠绕、姿态遒劲的树枝,树枝上,点缀着数片薄如蝉翼、脉络清晰的碧玉树叶,当何雨灯轻轻摇动手镯,内圈那枚独立的白玉环,竟与外面缠绕的树枝轻轻碰撞,发出极其细微、清脆悦耳的“叮铃”声,宛如风拂过林间枝叶的低语。
      这意味着,雕刻师必须在坚硬的玉石上,先镂空雕琢出缠绕的树枝和灵动的树叶,再在极其有限的空间和极高的风险下,于最中心的位置,独立雕琢出那枚可以自由晃动的、完美的白玉环!其构思之精巧,工艺之繁复,令人叹为观止。
      何雨灯屏住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那冰凉的玉叶,脑子里飞速思索着这设计的寓意:“玉叶……这应该是一套吧?金枝呢?” 他下意识地抬头问老板。
      老板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笑容更深了:“好眼力!” 他转身,从柜台下方一个带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深紫色丝绒小方盒,轻轻打开。
      一枚戒指静静躺在黑色的内衬上,映入何雨灯的眼帘。,扭曲着他的感知,随时准备着,在他最不设防的时刻,伸出冰冷的触手,将他从“正常生活”的轨道上狠狠拽离。
      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但齐沿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悄然升起。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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