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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冤魂索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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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郁莘本以为自己这一闭眼永远不会再醒来,不过一场濒死前的还乡幽梦而已,梦走到尽头,生命也随之燃尽,正该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可他竟然还是醒了。
窗外天际层叠的白云像被撒上糖霜的糕点,蒙着一层残阳的金光,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下午六点,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赵郁莘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腹背残存的钝痛激得他眼里蒙上一层泪光。
“哥哥!”赵郁莘下意识地颤着哭腔喊出了声。
“二少爷。”
回应他的不是赵廷缙,而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
男孩走到床边,扶着赵郁莘坐了起来,体贴地在他的后背和床围间放了软垫,抖开一张薄软的毛毯盖在他的肩上,低低地说,“您饿了吧,要让厨房现在送饭吗?”
赵郁莘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小腹,肠胃因过度饥饿而微微抽痛,只好点了点头。
男孩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不一会就传来敲门声,他走到门口接过厨房送来的食盒。
门外是徐妈的女儿小莲子,交接食盒时还好奇地偷偷踮脚往里瞧。
男孩无奈地关上门,先把拎着的食盒放在桌上,随后拿出准备好的矮脚炕桌放到赵郁莘身前,盖上桌布,再将食盒内的碗碟在桌上铺排开来。
赵郁莘偏头思索了片刻,迟疑地问男孩,“你是,椴生?”
吴椴生将象牙筷递过去,“是的,二少爷。”
吴椴生本是赵家老花匠的独子,母亲生他难产而亡,五岁那年父亲又投井自杀,彻底成了孤儿。
赵家太太那时候还是赵廷缙、赵郁莘的生母章云漪,章云漪向来心善,没有送吴椴生去孤儿院,而是养在家里,和少爷小姐一同上学。
“我睡了多久了?”赵郁莘接过筷子,夹一块荔浦芋头细细地尝。
吴椴生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精确地回答道,“二十九小时零七分。”
“哥哥去哪儿了?”赵郁莘饿过了头,反而没有进食的胃口,只是机械地咀嚼着。
赵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九位少爷小姐中,唯有赵廷缙和赵郁莘是一母同胞,而且是赵光尊明媒正娶的家世显赫的第一任妻子所生。
其余七个里,再剔除续弦新娶的继母生的年纪最小的老幺,剩下的六个都是私生子女,没有资格跟赵廷缙、赵郁莘二人称兄道弟。
吴椴生自然也清楚赵郁莘询问的哥哥到底是谁,“您昏迷以来一直高烧不退,大少爷守了您一夜,等到午间体温恢复正常,就赶忙去谛禅山上还愿去了。”
母亲死的那一年,赵郁莘刚满十岁,向来康健的身体毫无征兆地生了一场大病,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几乎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赵廷缙那时候也才不过十五岁的年纪,为了弟弟求遍中医西医、名医乡医,都效果了了。
于是最后只能去求神仙。
谛禅山共一千零八级石阶,赵廷缙自山脚行到山顶,每三步一跪叩,以彰诚心天地可鉴。
在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叩开了谛禅寺的佛门,为弟弟求到了一串方丈开过光的佛珠,以及一碗供奉在佛堂前的泉水。
没想到赵郁莘饮下泉水后竟然沉疴渐愈,那串星月菩提的佛珠他一直戴在手腕上,几乎从不离身,长大后也很少再生病,甚至比同龄的其他孩子还要健康。
自那之后,赵廷缙每年都要带赵郁莘去谛禅山拜佛还愿,甚至在寺庙里为赵郁莘供奉了长生牌位祈求福寿。
赵廷缙还有一笔供给谛禅寺的专项资金,或是用以修葺寺庙、镀佛像金身,或是用以赞助盂兰盆会、水路法会,一年中再忙也要抽几天时间去寺庙静心禅修。
人人都颂赞赵廷缙是一个真正超然物外的虔诚佛教徒。
只有赵郁莘清楚,他的哥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
非要说赵廷缙信奉什么,那也一定是再世俗不过的功利主义。
今天佛祖救了自己的弟弟,尽管他并不信教,也会投入大笔的钱推崇佛教,以示诚心。
等到哪天佛祖无用了,弟弟再次危在旦夕,跳出一个道士吹嘘自己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秘方,赵廷缙立刻就会背弃旧日信仰,毫无心理负担地将自己装扮成一个虔诚的道教徒。
赵郁莘想到这里时,心脏酸胀得厉害,爱与恨同时在胸腔流窜,旧身体和新灵魂的排斥反应达到顶峰。
母亲早亡,父亲荒唐,在这个偌大的遍布着谎言和欺骗的赵家,赵郁莘和赵廷缙相依为命,根系交织相融,枝蔓缠绕紧缚。
他们毫不吝啬为彼此付出爱意,也从不怀疑对方的忠诚,他们无话不谈、彼此依恋。
从前的赵郁莘颇有些自得,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们更亲密无间的兄弟了。
荒诞的命运却狠狠抽了志得意满的赵郁莘一个耳光。
真相被残忍揭开,原来他们甚至没有血缘关系。
赵郁莘被娇养得太过天真,到了那种地步,他也依然坚信着赵廷缙不会抛弃自己,毕竟虽无血缘,但这二十余年共处的岁月和培养的感情却真实存在。
这点可笑的希冀愚弄着赵郁莘,他深信不疑,于是在贫民窟里终日等待、期盼、思念、挣扎求存,直到死才明白赵廷缙的无情。
如今再回忆起旧日的温情,赵郁莘舌尖刚尝到一点甜蜜,身体就被地狱的熊熊烈火吞没焚烧,想要谅解的软弱和尖锐的仇恨同时在叫嚣。
曾经的爱做不了假,但背叛和抛弃也真实存在,于是赵郁莘恨也恨得矛盾、犹疑、瞻前顾后,偶尔甚至会恨上他自己。
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疼痛让赵郁莘开始颤抖,几乎拿不住筷子。
吴椴生握住赵郁莘的手腕,轻声唤,“二少爷,要吃止疼药吗?”
赵郁莘和着温水吞了两片药,药效并不会这么快见效,他却立马觉得好受多了,不想再聊赵廷缙,又问,“怎么是你来送饭?今天不上学吗?”
“今天周六,”吴椴生顿了顿,才继续说,“其余人都在准备小少爷的生日晚宴。”
小少爷年满十二岁,正是总角之年,按照旧俗要在生日这天行更衣礼、拜北斗星君。
可太太梅玉珍简直把这当成了小少爷的成年礼来操办,多次对下人耳提面命,管家、厨娘、女佣、男仆、花匠、门房,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赵郁莘闻言有些愣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正巧适时响起了敲门声,吴椴生打开门,看见一张神采飞扬的脸。
他恭敬地叫了一声,“山君少爷。”
在赵家赵廷缙是大少爷,赵郁莘是二少爷,梅玉珍膝下的赵极宗是小少爷,其余六位亲母无名无姓的私生子,下人们都是按照名字加尊称来称呼。
六位私生子的名字都与动物有关,按年龄顺序非别为鹤、雁、虎、麟、狮。
因为有两个男孩同年同月出生,于是就共享了狮子的古称“狻猊”,各自分走一个字。
赵山君就是其中的“虎”,山君在古文中一指老虎,二指山神。
“椴生你出去吧,我来伺候二少爷用餐。”赵山君高视睨步地走进来,熟稔地在赵郁莘旁边坐下。
房间主人没有发话,吴椴生自然不会擅自动作,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赵郁莘。
赵郁莘用湿巾擦净了双手,“我吃饱了,把这些撤了吧。”
等吴椴生收拾妥当关门离开,赵山君这才冲赵郁莘灿然一笑,不免露出尖锐锋利的两个虎牙,让人感到一种独属于嗜血食肉捕食者的叵测居心。
他殷殷切切地关心着,“怎么只吃这么少一点?是不喜欢我伺候,还是空出胃口等着晚上吃蛋糕呢?”
赵山君是虎,却是笑面虎。
一头精心烫染过的亚麻色卷发,把那张有些幼态的娃娃脸衬得十足可爱。
单看脸会觉得他像个高中生,可坐着也不难看出他身量高大、胸脯横阔、肩宽腿长、肌肉发达,于是头身显出十足的违和感。
他平生最喜欢色彩鲜艳的跑车和烈焰红唇的性感女郎,可惜长相太过幼稚,揽着女朋友招摇过市时,旁人总会将这对甜蜜的情侣错认成母子。
赵郁莘知道他在阴阳怪气,并不接茬,语气淡然地吩咐,“去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赵山君说要“伺候”,闻言屁股还是稳稳坐着不动,突然握住赵郁莘放在膝上的手,佯装打了个寒颤,“手冷得跟冰雕似的,还想着透气呢?你要是‘透’出个好歹来,我还活不活啦?”
听着跟赵山君要殉情似的,实则他是怕赵廷缙弄死自己。
赵山君干脆两只手都贴上去给赵郁莘取暖,蓦得莫名自顾自发笑,“你多少年不生病了,这次怎么病得这么重?搞得外面都在传……”
话犹未尽,留了个引子等鱼咬饵上钩。
赵郁莘顺着他的话问,“传什么?”
赵山君摊开赵郁莘的手掌,指尖划过掌心,轻轻地描写。
是一个“鬼”字。
“人人都说,你病得不明不白,又临近小少爷忌日,肯定是他的冤魂显灵,来找你索命来了。”赵山君声量越来越小,凑到赵郁莘耳畔用气声呢喃,直勾勾的眼神让人毛骨悚然。
赵郁莘干脆地抬手给了他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