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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往生极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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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吧,你讲出来我才好改过自新,对不对?”赵廷缙贴着弟弟后颈的掌心微微合拢,指腹摩挲着被酒精烧得泛红敏|感的软肉。
赵郁莘恨极了他这幅诱哄稚童的口吻,自己在这撕心裂肺、寻死觅活,在赵廷缙看来就是无理取闹地发酒疯。
赵郁莘受够了。
他撑着赵廷缙的肩膀摇摇晃晃地坐直了,修长纤细的十指搭在蓝色的衬衫上,被光影勾勒出一种玉石的质感。
指尖先是点水似的碰了碰右肩上渗血的伤口,随即沿着肩颈轮廓缓慢抚摸着向上移动。
最终,冰冷的手指移到赵廷缙温热的颈侧,亲密地贴上去,掌心感受着颈动脉鲜活的脉搏。
虚张着的十指开始合拢。
尾端的发丝扫过手背,滚动的喉结擦过的指腹,檀木与雪松的气味将赵郁莘团团包裹。
赵郁莘破罐子破摔地想,一起死掉好了,先掐死对方再自杀。
可他扼住赵廷缙咽喉的手忍不住地发颤,怎么也下不了狠心。
赵廷缙不知道弟弟真动了杀意,甚至还有闲心开玩笑,“尊敬的赵法官,不让罪犯申诉,就直接用刑吗?”
赵郁莘抬起低垂的头,恨恨地瞪赵廷缙。
脸颊染了嫣红酒色,泪水洗过的黑眸亮得惊人,眼角尚存泪痕,唇角残留血迹,倔犟地咬着下唇,似笑非笑,欲哭不哭,好像他才是那个被掐住脖颈的受害者。
赵廷缙微微皱眉,才看见赵郁莘竟是这样一副神色,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赵郁莘挫败地松开手,“你走吧,我困了。”
赵廷缙抬手盖住了他的眼睛,遮去刺目的光亮,生疏地哼起许久未唱的催眠小调。
后颈被掌控着,上半张脸全然陷进掌心,赵郁莘就这样被禁锢在两手之间。
莫名产生了一种肉身幻化成一株植物的错觉,被赵廷缙握在手中,发芽、抽条、枝叶葱郁,直至枯萎凋零。
困乏不过是赶走赵廷缙的借口,但最后那段气氛太过柔和温馨,赵郁莘竟然真被哄睡着了。
他醒来后赶紧看了看时间,幸好只是浅眠,睡了不到半个小时。
赵郁莘先是拿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跟对方约定好了时间,就进浴室快速洗了个澡,换上干爽的衣服。
想到等会儿要夜行山路,更深露重,赵郁莘特地选了件略厚的外套穿上。
很快敲门声应时响起。
赵郁莘打开门,带着三分醉意对门外的吴椴生露出一个过分柔软明亮的微笑,“椴生,你来啦,快进来。”
吴椴生被这笑容晃了晃眼,“您喝酒了?”
“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你会开车吧?”赵郁莘期盼地看着吴椴生。
“会,但是我没有驾照。”吴椴生还在读高中,没到考驾照的年龄。
“那就行了,总比我醉酒开车好。”赵郁莘亲密地揽住吴椴生的肩膀,悄悄地说,“椴生,你会为我保密吗?”
吴椴生才十七岁,已经和赵郁莘差不多高,向来不得梅玉珍的喜欢。
从前梅玉珍总说他眼睛又黑又沉,像一潭死水,明明是个小孩子,失怙又失恃,偏偏不哭也不笑,总是面无表情地站在角落,看了叫人害怕,必然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后来吴椴生就蓄了略长的额发,带上没有度数的眼镜,气质从渗人的阴沉变成了含蓄斯文。
今晚吴椴生忘了戴眼镜,细碎额发下黑沉的双眼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赵郁莘,语气平静无波,“我会的。”
赵郁莘带着吴椴生绕过喧闹的宴会区域,从角门出来就是一片高大茂密的香樟林,穿行密林时两人突然听见远处的宴客厅传来一阵混乱的吵嚷。
赵郁莘心想,这生日宴未免也太过热闹了。
走过香樟林的青石小径,就来到了赵家的地面车库,赵郁莘随便选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坐上副驾驶,忽然问,“你不戴眼镜要紧吗?”
吴椴生发动车辆,“我的视力还可以。”
酒精会让赵郁莘变得特别爱说话,吴椴生简言意赅,他偏要问到底,“哪种程度的可以?”
“不需要戴眼镜的程度。”
赵郁莘绵软地窝在座椅里,控不住地不停说话,“你还是不戴眼镜真实一点。”
吴椴生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没能理解这个形容词,“真实?”
“眼睛被玻璃遮住,会让我觉得你离我很远。”
赵郁莘这句话就跟只要吴椴生不戴眼睛他们的距离会变得多近似的,少爷和家生子中间本来就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赵郁莘继续说,“我们好几年都没这样说过话了,你小时候明明很喜欢我的。”
吴椴生握着方向盘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二少爷喝了几杯酒?”
“你以前明明都是叫我郁莘哥哥的。”赵郁莘不满意地看着对方。
他终于把机器人似的不露声色、一板一眼的吴椴生惹得叹了一口气。
赵郁莘的语气郑重起来,“椴生,你和赵狻赵猊一起读书,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吴椴生和赵狻、赵猊做了多年同学,自有一套专用的对付那两个草包的办法。
“如果有人欺负你,一定要跟哥哥说。”赵郁莘想装作老成地拍拍吴椴生的肩膀,想到人家在开车,这样不好,于是只能拍拍他的大腿。
还想说些什么,一看吴椴生的耳朵竟然红了,赵郁莘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轻浮,不过也有可能是少年人脸皮太薄。
沉默半响,吴椴生才开口,“知道了,郁莘哥哥。”
汽车只能停在山脚下,赵郁莘年年都来,和守墓的老人十分熟稔。
他下车打了个招呼,取了钥匙打开铁铸大门,回头说,“我自己上去,夜间温度低,别在外面等,你进门房和爷爷一起烤火吧。”
吴椴生走上前,将提前备好的羊绒围巾为赵郁莘戴上,眼睫低垂遮住锐利的眼眸,显得弱势而无辜,“我想和你一起去。”
看赵郁莘有些危难,吴椴生接着说,“我站得远远的,不会打扰你。”
赵郁莘猜吴椴生是害怕了,毕竟这座坟山在夜里更显得鬼气森森,只有山脚处有路灯照明,山脚以上皆是漆黑一片,只能看见被朦胧淡月勾勒出坟影树影。
偶有凉风掠过,吹得枝叶簌簌作响,又似鬼魅在低低呢喃。
吴椴生到底还是个孩子,赵郁莘心里升起了保护欲,一只手举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拉着吴椴生,语气格外温柔,“那走吧。别怕,跟紧我。”
两人沿着蜿蜒而上的山路缓慢地走着,他们所处的南坡是山的阳面,坟茔众多,埋的都是赵家的列祖列宗。
赵极宗是短折而死,且死不瞑目、抱恨黄泉,本来不能葬在这座山上,可梅玉珍一再坚持,赵光尊只好妥协,同意其墓进祖坟,但是只能放在山的向阴面。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左拐右绕,踩踏枯枝败叶的声响惊起不知道第几只飞鸟,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赵郁莘将电筒递给吴椴生,“你在这里等我。”
吴椴生听话点头,站在原地借着电筒的光亮盯着赵郁莘的背影看,看他走到那座孤零零的坟墓前,席地而坐,从衣兜里拿出一个手掌大的瓶子。
吴椴生猜那瓶子里装的是酒。
赵郁莘打开手机照明,借着微弱的光亮看见坟前摆满了东西。
食物、玩具、衣服,甚至还有课本,以及一本崭新的获奖证书。
赵郁莘拿起来打开一看,上面用英文写着:美国数学竞赛8(AMC8)成绩证书。
获奖人是Zhao Jizong(赵极宗)。
他想起白日里赵山君说的话——“用着死人的名字,穿着死人的衣服,生日和死人的忌日定在同一天”。
赵郁莘瞬间不寒而栗。
一个母亲用什么方式怀念逝去的儿子都不为过,但如果要拖无辜的旁人下水,以成全她的执念,那就另当别论了。
真正的赵极宗躺在坟墓里,虚假的赵极宗明明才是活人,却更像一具被丝线操控言行的行尸走肉。
扼杀个性,磨灭喜恶,没有自我,也不需要自我,因为他只是在替另一个人而活。
如今那个宴会厅里任人摆布的“赵极宗”什么也没有做错,也不该被这样对待。
赵郁莘将那本获奖证书合上,打开带来的酒,倒了半瓶在坟前,一樽聊以酹亡魂。
“对不起呀,忘记带你喜欢吃的草莓蛋糕了,下次我带两个蛋糕补偿你,好不好?”
赵郁莘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有件事你肯定不会相信……换做是我,也不会信那些怪力乱神的死而复生故事,但神迹偏偏就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我搞不清楚,到底得到了哪路神仙的眷顾。”赵郁莘冷哼一声,“我不信教,不敬香,也不祷告,所以凭什么是我?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感恩,活着太累了,也许只有死亡才能带来真正的宁静。”
赵郁莘干脆仰头把剩余的酒都一口干了,缓了缓酒劲儿,“但我既然重生了,就不能再蠢到重蹈覆辙,偿还恩情、厘清旧怨、拯救无辜,有太多的事等着我去做了,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喝酒,谢谢你陪我。”
“你因我的疏忽而死,我因你母亲的复仇而亡,一命还一命,咱们也算两清了吧?”
“抱歉,我既然事先知道了梅玉珍会害我,那我就必须提前下手反制了。不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那个无辜的孩子。”
“我计划离开赵家,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但是欠你的蛋糕我不会忘记,如果到时候我不在了,就让椴生或者山君替我送来。”
“再见,极宗。”
“愿你往生极乐。”
赵郁莘起身掸净衣裤上沾染的泥土与草屑,带走了那本不属于赵极宗的获奖证书。